陈春
我国现代文坛著名作家沈从文出生在湘西凤凰,青年时期曾在湘西南怀化地区生活过一段较长时间,在他的作品中曾多次提到旧怀化的榆树湾小街、芷江的名胜古迹天后官等,字里行间倾注了作家无限依恋的深情。世人只知作家笔下如泣如诉,风土人情跃然纸上,却少有人知道作家在这里还有一段缠绵悱怿的恋情。
沅洲来了个沈师爷
凤凰沈家是个有名的大户,祖上曾做过清庭的将军,清未民初,无奈家道中落,到沈从文17岁那年(1919年),家境已无法维持,沈母只好变卖了祖屋和值钱的家什,带着沈从文到沅洲(芷江旧时称沅洲)投靠在沅洲警察局当局长的五弟。沈从文文化功底不浅且写得手好毛笔字,便在他五舅手下当了师爷(相当于如今部队里的文书)。
沈从文初到沅洲,在其母训导下,老实老实本分,勤勉做事,白日里跟随警察局官员,协助收税、派捐,维护治安,从不以势压人,晚间他便一人关在房里练字画画。后来他的书法又得当地书法名流邓佑亭老先生指教,大有长进。警察局的文书布告便都由他书写。从此沈师爷在沅洲城里小有了名气,他走到哪里,人们便在身后品评:“那位就是沈师爷,小小年纪,斯文白净,又懂礼貌。墙上贴的公文告示就是他写的,那一手好字!”
这天早晨,沈从文刚把写好的公告贴在城门上,便听身后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原来是几个上中学的大户人家女孩子,她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剪了短发,穿着同样的白衣短裙,高耸着胸脯,旁若无人地一字排开向前走着、笑着。
沈从文想避开,可是来不及了。其中有个认得他的女孩高声喊,“沈师爷,又出了什么告示,让我们看看。”她们一行走到布告前站下,不看内容,却直评论那书法,其中一个高挑白净的女孩品评道:“这字潇洒清秀,真有点兰亭章草的风韵。”
认得沈从文的那个女孩开玩笑道:“马小姐,你仔细瞧瞧,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写字的小师爷也是潇洒清秀哟”。几个女孩子调笑追打着跑了,沈从文望着那晨光下远去的倩影,少年的心不禁乱揣起来。
不久,沈从文接受了一项大任务。民国初年的内阁总理熊希龄故居也在湘西凤凰,为避匪乱,其母先是安置在沅洲,后来又欲接进京。沈从文当警察局长的舅舅便派手下的警备队长段治贤前往护送。段队长克尽职守将熊太夫人安全送到北京,事后不久,段在一次执行公务中殉职。为表彰段的功绩,当地政府拟给段建坟立碑,这书文刻字的任务便落在师爷沈从文身上。
书文会友两无猜
那些天沈从文将全部的心思放在墓碑的篆刻上,每日里趴着跪着,不停地刻啊刻。这日他正在全神贯注刻字,背后传来一声赞叹:“好一手章草!”
来者是本城书生马泽淮,沈从文初来沅洲,此地有学问的年轻人不多,这马公子赋闲在家,常来沈家走动,于是两人便成了情投意合的朋友。这天马公子穿件纺绸长袍,悠悠然摇着花纸扇道:“沈师爷的书法真是妙极,沅洲城里妇儒皆知,有口皆碑啊。”沈从文笑道:“在哪里听了我的闲话,来嚼舌头啊。”马公子道:“可记得前几日在城门口,几个女学生看你贴告示?那姓马的女学生便是我姐姐。”沈从文脑海里马上映出那个白净高挑的倩影,那齐耳短发,那一笑一对迷人的酒窝以及跑动时那飘动的裙衫,曾经使自己那般痴迷。没想到那一面之交的俏女孩竟是自己好友的姐姐。于是他停下手中工作,与马公子聊起来,话语中有意无意问起他姐姐的情况。从马公子的话语中他了解到,那位马小姐名叫马泽惠,长马公子一岁,今年17出头,中学毕业后闲居在家,尤其难得的是喜爱书法,诗词。她托弟弟到沈师爷处借些书籍看,如有可能,最好题几个字给她,她要收藏沈师爷的墨宝。沈从文口里应允下,少年的春心又着实被搅动起来。刻碑之事刚做完,沈从文随后办了另一件“大事”。当时“五四运动”刚在北京掀起,革命运动的余波也冲击到这偏远的沅洲县城。
本地的“维新派”头面人物召集各界人士讨论如何在本地闹革命之事。大家议来议去,拿不准该用谁作革命且标。后来一个坤士提出,沅洲城边的大佛寺内供养的大佛每日里平白享受人间供奉。是该“革命”一下了。大家异口同声同意。
警察所长方享庵自告奋勇,带领一帮人前去捣毁佛像,沈从文也被他们拉去了。这大佛寺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寺内有大殿小殿,经书古籍藏了不少,沈从文到沅洲后,常利用闲暇来此借书看,如今要参与捣毁,心里着实不快,但上峰有令,不得违抗,只得随同前往。大佛寺内的大佛有好几丈高,光耳朵就有一个人大,佛顶上能攥下一桌酒席。方所长带头来捣毁佛像,原是想发笔横财。他想这大佛历朝历代,那大肚里必定藏了不少金银珠宝。他们一伙人用铁锹和铁镐将大佛砸烂推倒。谁知里面藏的尽是些书籍、绢画、茶叶。这些不学无术之徒哪知它的价值,燃起一把大火,将这些东西纷纷投去烧掉。
沈从文实在不忍这些文物古籍被烧,从火堆里抢出一本又一本古书古画。方所长讥笑道,“真是个书呆子,蠢宝,这些封建东西又不是你堂客,那样护着。”沈从文从烈火中抢回了一大抱古书古画,粗一翻看,都是些世所罕见的好书好画,他回来后,连同自己写的二幅书法作品仔细装点好,准备送给那位一见钟情的马小姐。
这是个秋风渐凉的夜晚,沈从文在马泽淮公子的引导下,怀着羞涩、惶恐又带几分欣喜的心情去探访一位才见过一面的深闺小姐。他不知怎么走进那青砖围墙的小院,不知怎么走过雕花窗格走廊,也不知怎么就走进了那亮着一盏小灯的闺房。
“沈师爷,请坐”。
那声音是这般娇嫩,这般甜润。今天的马泽惠小姐穿件鹅黄混云衫,朴素大方又十分得体,白白的圆脸升起一片羞红的云彩。开口,齿如榴籽,动身,形似摇荷。从文看呆了,不知落坐,被马公子扯动衣角才勉强坐下来。规规矩矩,不知手脚往哪儿放才好。
这里,马小姐又端来果盘,捧上茶水,从文因为心慌,接茶的手又触及小姐那嫩笋般的指尖,更是一阵心猿乱跳。
马公子有意避开。推说有事,走了。闺屋里只剩下少男少女二人。他们先是相互问了些饮食起居之事,后来话题转到共同的爱好书法、诗画,于是一个恳切求教。一个滔滔说教。沈从文谈到兴致处,展开那些带来的书画,评价王羲之的《兰亭序》《东云塑画赞》、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各家书法、诗词的优劣,并说练书法,要在情趣、神韵、笔意上追求。说得马小姐连连颌首,更增添了爱慕之心。此后马小姐以讨教书法、诗词为由,或请从文赴约,或托弟弟马公子捎信,多与从文交往。从文也乐此不疲,给马小姐题的书法中多是古诗词中的情诗佳句,后来干脆自己写起情诗来,一日一首,写在宣纸上托马公子带给他姐姐。马泽惠小姐也在一方自己常用的洁白手绢下题上诗句送给沈从文。
不攀富贵高门沈马一往情深
沈从文在沅洲的亲戚除了当警察局长的五舅外,还有七姨父叫熊捷三,他是民国第一届内阁总理熊希龄的亲弟弟,自己也曾做过国会议员,后虽回沅洲闲居,但也是这小地方有脸面有钱势的大户人家。沈家家道中落。来沅洲后多得七姨父周济。沈母对此感激不尽。熊捷三看着沈从文长大,喜欢这孩子年少有志,英俊博学,早就有意将自己爱女、从文的表妹春英许配于他。平日里,熊沈两家常走动。有意让两个孩子多接触。但也是沈从文与春英无缘,面对如花似玉、大家闺秀的表妹,就是无动于衷,每次见面,只是应酬似地应答两句,再无多话。
七姨父熊捷三见从文年龄见长,在沅洲也算安稳下来了,便亲自备了礼物来沈家,面对沈母和侄儿从文,他不好直截了当为自己女儿提婚,便说。“从文,你年龄也不小了,男大当婚,要早日订下一门婚事,娶个媳妇,也好帮助你娘料理家务。现在沅洲城里许多有头脸的人物见你年少有为,都愿意将女儿许配予你。姨父我为你着想,家道要考虑,但更主要的还要考虑女方的人品、才学、相貌。有两户人家可供你参考,一个是沅洲商会李会长的满女,一个是东街龙大老爷的独女,两家都是沅洲城里数得着的富贵人家,女孩儿又都在省立桃源中学念过书,人也标致。另外,……”七姨父说到这里,有意顿了一下,看看沈母和从文的表情。接着说:“你表妹春英今年也十六了,你俩一同长大,再说你父亲早去,我也有数导培植你成人的责任。”
沈母顺着他的话说:“谢谢他姨父为我母子着想。那两个富贵人家虽好,但我们高攀不起,春英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知书知书达理,相貌儿又好,他姨父这样抬举我们,来个亲上加亲是再好不过的事。”沈母拉过沈从文,要他跪下给七姨父谢恩,并说:“这事要订下来,你就更要仰仗岳父泰山了。”
沈从文怀里揣着马泽惠小姐的定情诗帕,心里全想着马小姐那美丽动人的笑靥,哪里听得进别人另提婚事。他顾不得礼节,断然回绝道:“七姨父,从文成人了,自己的事有自己的主张,现在新时代时兴婚姻自由,我得自由地寻找自己的所爱之人。”话一出口,使沈母和七姨父尴尬不已,想不到平日里斯斯文文,毕恭毕敬的从文此时出言竟如此唐突。眼看收不了场,七姨父熊捷三只好强打笑脸,说。“此事不好勉强,从文侄儿还年少,未经磨难。也好,等你多经些世事,年长几岁再提婚姻之事。”说完就悖悻告辞了。在沈家为从文议婚的前后,马家也频频有谋人走动,大到省城将军的公子,小到本县财主的少爷,都仰慕马泽惠小姐的才貌,屡次请人来提婚。马小姐芳心有主,丝毫不为所动。沈马两位少男少女此时又倾心相恋,纵是九牛也拉不开了。
但是,此后的一场波折使他们的恋情产生了裂痕。
纨绔子弟误姻缘
马泽淮公子在其姐马泽惠与沈从文的恋情发展上起了牵线搭桥的作用,但也正是他的无知扯断了沈马恋情的红线。
马公子肚有学问,却不思进取,整日里游荡街头,免不了受坏人教唆,做些宿娼赌博的荒唐事。马家本不是大富大贵人家,哪有这许多闲钱供马公子开销。马泽淮手头紧了,便四处借债。这天夜里,他借着给姐姐和沈从文鸿雁传书的机会,第一次提出向沈从文借钱,说明三日后归还,沈从文当场将自己当月薪俸全部借予。三日后,马公予果然如数退还。这样有借有还好多次,沈从文有求必应。
以后马公予赌博亏空大了,总想搬本,就向沈从文借大数额的钱。沈从文从来仗义疏财,又见是好友兼恋人弟弟相借,不好推辞,就只好极力想办法。
沈家原来在凤凰老家时,祖上曾做过将军,虽然家道中落,但遗得有一栋老屋和古式家具,沈母与从文远道来沅洲后,就将全部祖业变卖成三千银元,存在沅洲钱庄里。沈母见沈从文少年老成,就将自已后半身全部的经济依靠交从文管理。现在好友马泽淮有难处,要借大额款项,沈从文只好从这笔钱上打主意。于是他拿上帐簿刭钱庄提了一笔钱给马公子。
过了几天,马公子还钱了,从文又拿去存上。这样往来过几次,沈从文赚麻烦,加上又深信马公子为人,以后遇到马泽淮借钱,干脆就将帐簿交他,让他自己去钱庄提钱,等他有钱来还钱时,又叫他拿上帐簿存上。
数月过去,一日,沈母叫沈从文:“儿啊,钱庄老板叫你去对对帐。”沈从文拿上帐簿,到钱庄一对帐,吓了一大跳,那笔祖产三千银元已被提去一半多!原先他还只在心里埋怨马泽淮公子借支也太多了些吧,后来见马公子一连数日不登门,一打听,原来马泽淮赌博亏空欠债太多,已跑到他乡躲起来。
天啊,这该如何是好!沈从文面对老母责问,该如何作答?他感到自尊心受了极大的伤害。他恨自己无能,辜负了老母的信任,他恨马泽淮公子失信负义,以姐姐的美色给他设下圈套,他甚至怀疑起马泽惠小姐那动人的笑靥后面是否藏着一颗妖精的心。
他痛下决心,不与马家来往,全然不顾马小姐屡屡相约。
可怜马小姐对这一切还混然不知,真以为弟弟马泽淮外出做事不回,恋人沈从文是公务繁忙无暇应约。
几日过去,沈从文思前想后,觉得马公子失信也是债务压头不由已,开始原谅他了。马小姐对弟弟借钱之事并不知晓,更不应怪罪,再则看到马小姐素来并不是贪财喜势之女,她不攀富贵高门,对自己一介寒士一往情深,更是可钦可爱。这一夜,沈从文辗转床第,不能成眠,打算天一亮就去马家,安慰马小姐并帮助解决燃眉之难。三更过后,沈从文刚刚入睡,猛地被城里一片喊声惊醒,接着四处枪声响起,人声喧嚷。原来是土匪打进城来,四处掳掠,赶得鸡飞狗跳。沈从文赶忙起床,与母亲收拾细软,随着逃难的人流奔至城外。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土匪带着劫得的财物退进山去,沅洲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沈从文搀扶着母亲回到城里家中,安置好母亲后,马上去马家探望。
此时马家已是人去楼空,那熟悉的小院青砖墙上留下几处枪打的痕迹,花窗格被砸烂,闺房内翻箱倒柜,一片狼藉。沈从文痴呆了似的,天天来这院中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他等着马家人回来,他盼着心爱的恋人,他要把她紧紧拥进怀中,向她诉说,并发誓要用自己男子汉钢铁的臂膀保护她。
可是,马家一去不回,马小姐从此渺无音讯。有人说马小姐美貌,三县有名,土匪头子一打进城,就直冲马家,将马小姐掳去山林作压寨夫人了。也有人说马家随逃难的人群出了城门,在城外避难的时候,马小姐知道了其弟马泽淮负义沈从文的事,无颜见恋人,奔赴他乡谋生去了。
不管什么原因,反正是从此沈马两恋人永不得见,初恋的花朵就这样枯萎凋谢了。
沈从文心里苦恋着马泽惠小姐,再无心在沅洲谋事,他告别老母,打点行装,乘上㵲水独桅帆船顺流而下,过沅江、入洞庭,去寻求新生活,开辟更大的天地。
来源:时刻新闻
编辑:杨伶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