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辞——黔中郡故城遗址走笔
华芳睿
历史不是尘封的标本,而是奔流不息的江河。沅酉当歌,尽是深情;星汉璀璨,照亮彼此的前方。
——题记
在沅陵工作的十年里,在长河如诗的湘西门户中游历,伴着驿路星辰,我一次次从虎溪书院的春天出发,攀爬在“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中华书山上,于大禹治水的圣人山行吟,在水墨辰州驰行,那些精美绝伦的锥画云龙纹、羽毛纹、神兽纹,那些承载着远古经济文化缩影的“计簿”和“美食方”,那一泓泓只为君清的五溪秋水,都令我沉醉痴迷。
(一)
时节已过冬至,沅江两岸理应铺开了素白的荻花。只是,今年闰了六月,荻花并未白头,反而粉了脸,在水岸迎风而立,东瞅西顾,十分自在地摇曳。
公务之余,我再次到离沅陵县城不远的窑头村走了走,看了看。
从县城去往窑头村,是要走水路的。这仿佛是对这片古老土地约定俗成的礼数——像是拜访一位深居简出的智者,务必心怀敬畏。
即便在初冬,沅江的水色也很好。青蓝里透着瓦蓝,碧蓝中又泛着些微的苍茫。一群群水鸟悠悠地浮在河面,细尖的喙轻轻一啄,微漾的涟漪便泛出几朵若有若无的水花。渡船里的人,坐着或站着,并不多说话。河风吹过来,又吹过去,几名老者灰白的头发在皱纹间此起彼伏。
舟行至验匠湾,我离船登岸。验匠湾,这地名很有意思——验匠,验匠,自是检验匠人水平的意思了。木匠看尖尖,瓦匠看边边。相传这里曾聚居无数能工巧匠,墨线一弹,便可弹落燕子滩的鸥鹭。各样的木匠、泥匠、瓦匠、石匠、圆桶匠、陶瓷匠等齐聚一处,各司其职,各显神通。如今,匠人已远,匠声已寂,唯留地名在风中低语。
从验匠湾上行,沿途橙黄橘绿,三五人家掩映其中,清幽而湛寂。岸上多的是枫杨、青冈、朴树、乌桕、荻花、青葙,深浅不一的绿色中有了深浅不一的色彩斑斓。
步行约半小时,我再次站在了窑头古城遗址的高处,看着脚下这片古老而新鲜的台地:温润的沅江在这里划出一道雄浑的弧线,先是呈西南—东北流向,至磨盘山对岸与蓝溪相汇,而后折向北流,流淌约300米后再转向西北,形成了一个气宇轩昂的牛轭湾。此村庄因沿河一带多陶窑而得名“窑头”——显而易见,这绝非偶然的聚落选址。
村庄三面环水,背靠倚杨家山,水中有荻花簇生的大洲,枯水时节便会显出有名的“洲头”。天晴三五天,一阵风过,几阵雨过,洲头便绿意葱茏,花鸟草虫,嫣红姹紫,翩跹成诗。
窑头村,坐落在沅江边,是五强溪库区的重点移民村,现今更名为黔中郡村,系原窑头、木马岭、验匠湾三村合并而成立的新行政村。它朴实得像个蹲在码头歇脚的老农,满脸都是皱纹,风一吹,就拂出公元前的气息。
事实上,这个地方,早在公元前数百年,就颇有来头。
沅陵,古属荆州,春秋时属楚黔中地,战国属楚黔中郡,是古代中原通往西南的“京畿西南大通道”与“南方丝绸之路”的交汇点,成为连接长江与珠江流域、辐射云贵川等地商贸与文化的交流枢纽。顺沅江而立,左武陵,右雪峰,两大山系夹江而巍。沅陵是中国地理第二台阶云贵高原向第三台阶江南丘陵及平原过渡的边缘,形成一道天然的地理、民族、政治、文化分界线。
穿越时空隧道,我们看到楚庄王当年从征伐“百濮”到控制“百濮”,其线路多由江汉平原、沅水下游沅澧平原向沅水中上游地区逐渐推进。而沅陵,作为沅水中上游地区,首当其冲,成为了最早受到楚文化浸润和影响的地方。
唐代《史记正义·苏秦传》载:“楚黔中郡,其故城在辰州西二十里,皆盘瓠之后也”,《元和郡县志·江南道》载(云):“秦黔中郡故郡城在县(沅陵)西二十里”,《括地志》亦言:“黔中故城在辰州沅陵西二十里”。这些准确的方位与冰冷的里程,此刻在我眼前活泛了起来。
黔中郡故城,选址于窑头,以滇黔之冲,地介楚尾,印证所谓“天下积储在楚,楚之咽喉在辰,故辰安则楚安,楚安则天下无恙”。窑头扼沅江、酉水交汇要冲,逆沅水而上可控滇黔,顺流而下直通洞庭,经酉水北连鄂渝,名副其实地成为连接楚地与整个大西南的“湘西门户”,既能有效控驭湘西腹地,又能应对来自西秦的军事压力,具备极高的地缘政治智慧。
我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史记》、《沅陵窑头发掘报告》与《沅陵虎溪山一号汉墓发掘报告》等一些书籍、史料。在窑头的考古实证中,那些战国至汉代的古城遗址及墓葬群,相对印证了《战国策·楚策》中,苏秦为赵合众说楚威王时(前339-329)曰:“楚,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洲、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馀里”,语中就楚的四至而言,可知,黔中,即在楚的西面。而在《战国策·秦策》中,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所谓巫山、黔中之限,由此可见,秦人势力当时已抵黔中。
《史记·楚世家》载:“三十年(前299年)……秦因留楚(怀)王,要以割巫、黔中之郡,楚王欲盟,秦欲先得地。”顷襄王二十二年(前277年)“秦复拔我巫、黔中郡。”“二十三年(前276年),襄王乃收东地兵,得十馀万,复西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为郡,距秦。”《战国策·楚策一》载苏秦游说楚威王时曾揣测秦国的攻楚战略:“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华阳国志·蜀志》载“水通于楚,有巴之劲卒,浮大舶船以东向楚,楚地可得。”
我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两千多年前,那些楚秦黔中郡之战的血雨腥风。然而,此时的窑头,山是明的,水是秀的,树是翠的,石是润的,风是轻的……我望着这片寂静的田畴、水域,突然将信将疑起来:两千多年前,秦将司马错攻楚,真的到过这儿么?
或许是峨冠博带的楚国疆域太过寥阔,江汉之地太过富庶,雄悍的秦人早就觊觎它的丰饶富厚,我不得不确信:司马错,这个善于长途奔袭的兵家大将,早欲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有巴蜀之水可通于楚,有巴之劲卒,浮大舶船以东向楚,楚地可得,得蜀则得楚,楚亡则天下可并。
我想起,公元前311年的那个秋天,兴于西岭创下三星堆文明的蜀国,与争于长江固合川威仪的巴国彼此鹬蚌相争。司马错自忖时机已到,于是车辚辚、马萧萧地趁机发兵,翻越岷山山脉、摩天大岭,经石牛道入蜀,与蜀王之师战于葭萌(今四川广元、昭化一带),蜀王兵败遁逃,被秦军杀死,蜀国宣告灭亡。随后,司马错又一鼓作气灭苴、巴两国,俘虏巴王。巴蜀之地尽归于秦。此后,司马错又两次平定蜀乱,巩固后方,取其地以广国,得其财以富民;缮兵不伤众以使服。
公元前280年那个初冬的午后,苍烟秋蔓,郁垒寒萧,司马错兵发陇西,沿涪水南下,进至合川,驻足钓鱼山,开始“浮江伐楚”,率巴蜀众十万,大舶船万艘,米六百万斛,从黔江进入主干乌江天险,到唐河入口登陆,然后穿过重庆酉阳,向东经酉水流域的迁陵(今里耶)、保靖、凤滩,带水拖泥,宿雨蛮溪,进抵酉水汇入沅江的合流处——沅陵(古辰州),再溯沅水而上,最终抵达窑头。司马错因蜀攻楚黔中,下水而浮,奇袭而至,一日行三百余里,不费牛马之力,取楚商於之地(今湘西、鄂西一带)为黔中郡。
秦既取蜀,又取黔中,则断楚之右臂,其势必孤。黔中郡,紧邻楚国郢都,一旦失守,则郢都西部门户大开,秦军若继续东向,穿过黍稷盈畴的湖北松滋一带,即能兵临郢都。此时,楚顷襄王意识到情势危急,无奈割地求和,将华实蔽野的上庸、汉北之地予秦以罢兵。三晋合纵攻秦时,心有不甘的楚国,趁隙与秦反复争夺,派遣庄蹻收复黔中郡部分属地,并夺取巴郡和黔中郡以西地区,占领滇地以拒秦。
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率军伐楚,水淹楚国别都鄢城,火烧夷陵道,攻陷郢都。蜀守张若趁楚军主力抵御白起,又率秦军袭取巫郡与黔中郡。庄蹻因寡不敌众,向西引退,无法回师,遂在滇地称王。
公元前223年,秦将王翦率六十万大军席卷淮南淮北,斩杀楚将项燕,攻陷寿郢,俘获楚王负刍,存续达八百余年的荆楚泱泱大国,最终折戟沉沙、灰飞烟灭。
从历史回到现实,在窑头,我的心中油然而生些许感悟。看一阵阵似曾相识的风,吹旧了无数新鲜的云朵,一汪汪从未言说的水,流走了积攒千年的灯火阑珊,许多屑小的无法命名的东西,正赶往人间。许多的事物,一边死亡,一边生存。多少年过去,一些生存劫掠着另一些生存,一些死亡抵抗着另一些死亡,生与死互为起点,又互为终点。当一位老人指着这片台地对我说:“别看这里现在荒着,下面可埋着咱们的根呢。”我的心里一时又欣慰起来,并升腾起一股暖意。
(二)
当我正凝眸遐思时,一枚枫叶落在我的脚前,它是万物有灵的主角,更是人间的过客。
当年,在窑头的考古发掘中,城中探方出土的筒瓦套合排水管道,呈现了严整的城市规划思维;发现的长方形大板瓦、筒瓦与圆形大瓦当,以及人工夯筑的高等级台基,标示出军政管理机构的存在规格;墓葬出土的“分细益”鎏金铜法码,更是计量贵重物品的权器,折射出使用者的贵族身份与行政职能。尤其出土的“元陵”铜印,或为“沅陵”的早期称谓。这些高等级建筑构件,只能是郡治级官署建筑的遗存。就此,直接印证了此地与秦汉县级行政建制的深刻关联,昭示出沅陵不仅是当时的军事重镇,也是中国西南区域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
我不由想起《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记载的那场著名的廷议——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始皇下其议於群臣,群臣皆以为便。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後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
李斯与王绾关于郡县制与分封制的激烈辩论,最终奠定了“天下皆为郡县”的格局。“
统一六国时,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郡县制,作为两级行政体制,郡是地方最高行政机关。郡的行政长官称为郡守,军事长官称为郡尉,并设郡监主管监察。郡下设县,万户以上县长官称县令,不满万户则称县长。县令(长)主管县内政务,同时设县尉主管军事。郡县长官由朝廷任免,不能世袭。此外,县下设乡,乡下设亭,亭下设里。乡设三老,分别为有秩、啬夫、游徼,分掌地方教化、诉讼、赋税等事务。
我站在夯土城墙的残垣上,陷入沉思:为何“郡县治则天下安”能成为延续两千年的政治智慧?
想来,秦代所确立的郡县制,先是打破了以往分封制下地方的独立性和封闭性,打破了以往的地域界限和血缘关系,促进了地区间的经济交流和文化融合,同时,又实现了中央对地方的直接控制,利于政令的畅通。其优势则在于,中央垂直管理地方,地方严格服从中央,使得以郡统县的二级管理体制效率极高。更为重要的是,郡县长官由朝廷任免,不能世袭,不易形成地方割据势力而危及中央,有利于政治的安定和经济的发展。
这一套制度,后世虽屡加变革,但基本精神却相沿两千余年——历代王朝大都沿袭这种治理方式,将全国划分为若干不同层级行政区划进行管理。其中,县,一直是国家结构的基本单元,稳定存在至今。
郡一级的行政区划,唐宋多称“州”,明清多称“府”,但其性质相近。由于郡(州、府)数量太大,不便于朝廷管理,故而在郡(州、府)之上还设置有更高一级的政区,东汉末年至魏晋南北朝是“州”,唐代为“道”,宋代为“路”,元明清为“省”。
记得唐代柳宗元论及秦的速亡时说,秦“失在于政,不在于制”,并认为“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说的是,并非郡县制导致了秦的灭亡,郡县制是不可动摇的。明末清初思想家顾炎武也说:“封建之废,非一日之故也,虽圣人起,亦将变而为郡县”。
纵然,在中国古代,国家的治理思想,呈现为儒、法、道相辅相成的三合结构:儒家奉持“中庸之道”,主张德刑互补,礼法并重;道家主张以简驭繁,无为而治;法家主张赏信罚明,严刑峻法。然而,在行政疆域管理模式上,却始终是“郡县治,天下安。”秦汉以后,实现大一统国家的治理方式,亦是历代统治者追求的治理目标。“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大一统的政治基础是“要在中央”的中央集权,其核心正是郡县体系。
默神良久,我忽然有些明白:这套制度设计的精妙,莫不在于它用严密的行政网络,将广袤的国土编织成一个有机整体,就像我们当下正在推进的“互联网+政务服务”改革,其本质,仍是让治理的毛细血管,尽管密密麻麻,仍然能畅通无阻。
夕阳西下时,我坐在遗址东侧,看桀骜不驯的沅江在此温柔拐弯,整个窑头像一枚上天赐予的印章,牢牢盖在沅江腰身。这枚印章,既钤印着历史的深度,又拓印着现实的温度。
江心沙洲上,芦荻与水,与岸,交织成一幅灵动而苍茫的画卷。这景象让我想起2024年汛期,我们组织群众转移的那个不眠之夜——当应急指令通过县、乡、村三级体系迅速落实,数千群众安全转移后,我深刻体会到“县乡承压”的治理真谛。
这,与《商君书》所言“治大国若治小鲜”何其相通!当我在乡镇走访时,看到我们推行的“屋场会”上,村民与干部围坐商议乡村振兴项目,这不正是古代“乡规民约”的现代传承?这揭示了中华文明五千年治理史的智慧与精髓,从来都是自上而下的制度设计与自下而上的实践创新相结合。
在遗址保护区,考古工作者发现的排水管道令人惊叹——两千年前的市政工程,其科学程度不逊今朝。这让我联想到我们正在实施的“智慧沅陵”建设,为地质灾害防治装上“智慧天眼”,把握大地的脉搏,守护一方的安澜。历史与现代的对话,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从未停止。
暮色渐浓,对面的蓝溪河口升起淡淡岚霭。遥想当年,我所站立的脚下,既是楚国的西南门户,也是秦帝国经略江南的枢纽。那些消失在历史烟云里的黔中郡守们,可曾像我此时一样,也在不断地思索治国安邦之道?
去年,我重读《睡虎地秦简》中“夫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的记载,深感古今治理之道的契合。我们最终借鉴古代“三老议事”智慧,创设“乡贤评理”机制,圆满化解矛盾。这何尝又不是“礼法合治”的当代实践?
寒风掠过枫杨林,带来沅江潮湿的气息。我想起《礼记》所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站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作为当代的基层公务员,更觉使命在肩。窑头遗址不只是文物保护单位,更是中国治理智慧的活态博物馆。我们何不在此建立研学基地,让穿越时空的治理智慧,照亮新时代的乡村振兴之路?!
返程时,月亮已升上朴树梢头。春去苇叶青,秋来芦花白。粉着脸的荻花在月光下泛着特有的光泽,像无数枝书写历史的毛笔。打开手机,人民网正在播放二十届四中全会关于推进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新闻。
眼前的沅水汨汨东流——这条见证过楚秦风云的江河,如今正见证着新时代的治理创新。
“天下事莫不起于州县,州县理则天下无不理”,中国古代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互动治理过程,莫不积累了丰富的治理经验。如将这些治理经验转化为当今中国的治理优势,对于今天我们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具有重要而独特的意义。
当我伫足在“一座山就是一座墓,一座墓就是一座山”的黔中郡故城遗址——窑头古城时,依旧思绪万千:
当峨冠博带零落成泥,当长剑高歌化作烟尘,这些温暖的荒冢依然文质彬彬地酣睡,在光阴深处威武睥睨。一觉千年中,是更苍茫的辽阔,更风云的疆场。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肇始于窑头、来源于黔中郡的治理智慧,在新时代的土壤里继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绿树成荫,生生不息。(华芳睿)
来源:时刻新闻客户端
作者:华芳睿
编辑:雷文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