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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行走的山脊——“树痴”夫妻四十年沧桑守护

小引 走进那片绿色的海

“孟春之月,盛德在木”

——摘自《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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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生学(左)正在采访唐自田、李庆莲夫妇。

六月的热浪,在白土冲林场的大山和沟谷之间弥漫。

天空,澄明如洗;大地,葱郁苍翠。

山脊,翻滚起伏;树木,绿冠如瀑。

放眼望去,深居中国南方亚热带地区的这片山林,绿涛铺陈,莽莽苍苍,浩淼万里,一如辽阔大海;满山满坡,横无际涯,在山脊与山脊之间翻涌激荡,其浩浩汤汤的姿态,又恰似一场集体的行走。

这片古老的山系形成于震旦纪地质年代,为云贵高原向江南丘陵过渡地带的雪峰山系。亿万年来,它以母亲养育儿女的方式,滋生地上万物,孕育世间生灵,涵养山川气象,包容残暴冷酷,默认生死轮回,见证物种兴衰,在时光流转与岁月更替里,维系周行不殆的秩序,演绎万物化育的伦理,使这片山林在一系列生与死、取与舍、去与留的残酷或温情的法则里独存。

热浪袭人。

夏日的太阳,朗照大地,以无穷的威力宣示着自己在这个季节里的尊严和主权。风,在热浪的驱赶与威逼里,遁迹隐形,只有树木花草回以最深刻、最广阔无边的热烈与激情。各式各样的绿,从树们的根部出发,沿着树干,一点点升上来,像无数条看不见的溪流,漫过枝,漫过丫,在最末端的叶脉里轰轰烈烈地和盘托出,鲜活了季节,生动了时光。

杉树,坚挺着笔直的身躯,撑出巨大的树冠,蘑菇云般绽放在蓝天白云里;楠木,将壮硕的身躯高高举起,昂首挺胸,叉腰而立,只想抢夺更多的地盘;红豆杉,蓬松着发髻,悠闲站立,不管不顾别人的表情,只全身心地孕育自己的红果;一蓬修竹,从杂柴丛里脱颖而出,婀娜着身材,搔首弄姿,顾盼生情,引来几只蜻蜓站立;绿毯一般铺陈的蕨叶,伸出宽大的手掌,勾着指头,数说着树荫里的岁月。

一只小松鼠机灵地从地上跑过,大尾巴翘成一弯弦月,一蹭,蹿上高树,在枝丫间稍作停留,回眸而望,恰似人类的嫣然一笑,旋即,两只前爪举过头顶,合掌作揖,像一种仪式;一红腹锦鸡,腾空而起,扑闪着色彩斑斓的羽翼,箭镞般滑过,落到一百米开外的高树上,停留数秒,复又展翅,飞往更高更远的方向;一群山雀,叽叽喳喳,在树枝间音符般跳跃,仿佛开着什么会,又仿佛在问着好、聊着天。

……

这里的一切,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告诉我,它们都是这里的主人,没有谁防碍谁,没有谁忌恨谁,没有谁排挤谁,没有谁欺凌谁,大家安然相待,各从其类,各美其美。它们用各自能够做到的方式,努力地维系着这一片土地清晰可见的生命之道、安详静谧的自然之道、兴衰与共的和谐之道。

兴奋中,我爬上山脊,在一次又一次的眩目中,深呼吸,感受着群山奔腾而来的巨大力量,感受着大自然蓬勃生长的丰腴之美,感受着天地对话的苍茫,感受着岁月轮回的沧桑,感受着生命力的顽强。

我无法矜持,恨不得每一个脚印都竖起耳朵,去搜寻,去谛听,去判断:何来这满眼清翠?何来这无边苍茫?何来这各美其美?何来这安详静谧?何来这和谐与共?这清翠和苍茫里,有着怎样的故事?经历了什么样的传奇?隐匿着什么样的关于自然、关于人、关于生命、关于世界的玄机和隐喻?

穿行。跋涉。辗转。

终于,我站到了密林深处的一栋旧砖房前。这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两层楼房,地基开裂,墙体剥落,窗棂变形。青砖黑瓦之上,落满陈年的灰土与尘埃,仿佛从历史深处蹒跚而来的老人,栉风沐雨,饱经沧桑。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告诉我,这里是“会同县林业科学研究所地灵白土冲分场”。

在房前的土坪里,我握住了脚上沾着泥土、身上挂着树叶的房的主人——唐自田、李庆莲夫妇那树皮般皲裂的手。

也许因为少有人来,见我走近,夫妻俩先是惊愕,继而惊喜,最后如孩子般手足无措。

唐自田,一九六三年出生,自一九八一年走进这片山林,至今已整整四十年。李庆莲,一九六九年出生,自一九八七年进山,至今也已三十四年。夫妻二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全身心地守望着这一系列山头,行走在山林之间,守护着这一片树林。几十年来,两人在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网络、没有人际交往、没有一切现代化生活设施、没有任何文娱活动的近乎“原始”的环境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坚持做着同一件枯燥而单调的事,用一份痴迷般的执着与坚定,造林,抚林,护林;在一天天变老的时光里,孤独地陪伴着一棵棵树长大成林;为它们“取名”、“建档”、“嗣后”;选育出了一百三十二个杉木优良品种在全县、全省、甚至全国推广;成年累月观测树的成长、记录土地的呼吸、收集树上的凋落物,将“国宝”一样的数据呈现给国家科研团队,一项项森林生态的科研成果在这里诞生,走向中国,走向世界……

他们说,他们像爱一个人一样去“爱”一棵树。人有好看的外表、苗条的身材、漂亮的衣服、温和的脾性,等等,所以惹人喜爱。树也一样,它们也有好看的外表、苗条的身材、漂亮的衣服,温和的脾性,因此,他们就像爱一个人一样去爱一棵树。

他们说,他们像追一个人一样“追”一棵树。追一个心爱的人时,就会不遗余力地去接近她,去与她交流,去向她表示你的好。“追”一棵心爱的树也是一样,他们也会用一天一天的时间去接近、去交流、去表达,那个过程,就像追对象,一样美妙。

怪不得,有人要送给他们一个“尊号”——树痴,夫妻树痴。

我问唐自田:“是什么力量支撑你在这大山里如此坚守?”

他十分动情地对我说:“这些树都是国家的科研林,是国家的,我们就必须守好、护好……”语气坚定,语言铿锵。

我又问妻子李庆莲:“那你呢?你凭什么也要守在这里?”

她莞尔一笑,说:“他护林,我护他。”

我无语凝噎。

一语破的。

一直以来,我对他们独居深山四十年十分好奇,总在想,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们如此坚定而执着?这种力量的源泉来自哪里?他们到底追求什么?他们的坚守又有着怎样的目的?

如今,我终于明白,原来他们内心深处深藏着“爱”——爱国家,爱亲人。爱国家,他坚持了下来;爱亲人,她还将坚守下去。

我转身向山。

绿海茫茫,连绵起伏。一座山峰叠着一座山峰,一道山脊连着一道山脊,恰似躬身行走的巨人,隆起高高的脊梁,迈着铿锵的步履,大步流星,走向绿意盎然的深处。

突然,我有一种幻觉,在躬身行走的山脊里,我看见了唐自田与李庆莲的影子。

是的,他们,就是一道行走在绿色世界里的山脊。

上篇:每一棵树都是我们的“孩子”

【采访对白】

问:“山中行走四十年,你自己认为你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答:“是这片树林。从四十年前的一片荒地,发展到了现在的二千二百多亩二十三万多棵树。成为全县面积最大、长势最好的林地。”

问:“你这一生感到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

答:“每天看到这些树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健健康康地成长。”

问:“最难受的感受是什么。”

答:“是孤独。”

【采访手记】

在这里,山,是一种成就,一种奉献,一种情怀,一种境界,一种精神,一种寂寞,一种孤独……

那一年,十八岁

“我是一九八一年十一月来到这里的。那一年我十八岁。”

山的深处,一片浓烈的树荫里,唐自田用他的回忆,带我走进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冬天,走进一个十八岁青年的往事。

那年,在县林科所工作的舅舅朱显清来了,为他带来了好消息:县里准备在地灵乡白土冲的那片荒山里造林。这次造林,不同于以往,造的是专门供国家科学研究的科研林,要求高,当然价格也不低,挖地,三十元一亩。

为国家造科研林?三十元一亩?

他一下兴奋起来。他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正愁没事干。再说,三十元一亩,算是“高价”,刚参加工作的人,一月的工资也就三十多元。

而对于造林,他本就不陌生。家乡广坪镇广坪村,是著名的林区,家家户户都造过林。这里生长的杉木,材质优良,节痕稀少,树干圆满通直,头尾大小均衡,深受人们喜爱,赋予它一个美丽的名字——广木(广坪出产的杉木)。一九五六年,上海电影制片厂和湖南潇湘电影制片厂分别在此拍摄了《杉木》《广木之乡》在全国放映,引起广泛关注。同时,国家将广木样品作为“国木”赠送给苏联、印度、越南、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从而使“广木”享誉世界。小时候,唐自田无不以自己出生在“广木之乡”而自豪。而更令他羡慕的是,因为造林,还出了个全国劳模——张万宏。张万宏长期从事杉木育苗、培育和管理工作,总结出了“穴大、根舒、深栽、压实、不反山”等一套植杉经验,在全省推广,从而获评全国劳动模范,并被选为第二至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张万宏经常到他们学校去讲课,讲林业的功能,讲发展林业的好处,等等,虽然他那时还听不太懂,但朦朦胧胧中,他幼小的心灵里,已经埋下了林业的“种子”。如今,舅舅带来的消息,使埋藏在心灵深处的那粒林业的“种子”被悄然唤醒。

他坚定的说:我去。

一九八一年冬月,十八岁的唐自田,挑着妈妈精心为他准备的衣服、被子、粮食、南瓜、红薯、萝卜、白菜等一大担行李,走向离家三十多里的大山——白土冲。

四面是山,渺无人烟,岔路多,茅草深,没人指引,更找不到人问寻,只得靠感觉行走。三十多里路,他走了两天。

第一天,走岔了方向。当他翻过了十几座山头,临近天黑时,终于来到大山深处的一林场,守林场的老人告诉他,这是地灵乡的林场,不是他要去的白土冲。老人见他行走了一天,又饿又累,便留他歇下来,为他煮了一斤米的饭,没什么菜,他吃了个精光。他说,这是他这一辈子吃得最香的一顿饭,那香,一生都难忘。

第二天一早,动身继续赶路,虽然有了老人的指引,还是又走岔了,走到了地灵乡采育场。

当他再一次被告知“走错了”时,几乎崩溃。

妈妈为他准备的行李担子,有近百斤重,压在肩上两天,肩膀早磨出了血泡,生生的痛。必须减轻担子的重量。他心一横,将南瓜、白菜等统统丢掉,而只留下衣服、被子、米及几个可以生吃的红薯和萝卜。之所以留下红薯和萝卜,是因为它们可以在饥饿时随时充饥。

又经过大半天折腾,直到天黑,他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当听到“这里就是白土冲”的回答时,他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双腿一软,担子一丢,靠山一躺,霜打蔫了的茄子般躺倒在地。

躺了好一会,待体力恢复,这才起身,仔细地观察起“林场”来。

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更使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荒山野岭,渺无人烟,目之所及,除了黑夜里瑟立于冷风中的野柴荒草,别无他物。

这哪是什么林场啊?连个正规的房子都没有,大家吃住就在仅有的两间用树桩、杉木皮和巴茅草夹盖而成的四处透着风的工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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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来的人告诉他,已经从各地来了近四十人,四十人全睡在一起,没有什么正规的床,几根树搭在一起,竹篾片一捆,上面铺一些板子就成。被褥就像粮店门口晒的发了霉的麻布袋,一个挨一个,挤挤地摆一排,晚上钻进去,白天钻出来。洗澡,基本没什么水,要到几里地外的山谷里去挑,讲究的,一般两三天洗一次,不讲究的,一般一星期或十天半月洗一次。照明,用的是原始人用的松枝。松枝砍成一小段一小段,点燃,用石板垫着,一小块松枝可燃十数分钟。松枝的优点是含油多、燃得久,但缺点是烟雾重,在松枝光下呆一晚上,不但脸会熏成腊肉色,口、鼻、眼都会成为炭窑,连吐出的口水和摁出的鼻涕,都是黑炭水。

来之前,他也想过,山中造林,条件肯定艰苦,但艰苦到如此程度,始料未及。他口里骂了句“这哪是人呆的地方?”

可开弓哪有回头箭?既然来了,条件再艰苦也要熬。何况自己为了找到这里,饱尝了从来没有过的苦和累。再说,之前来的人,都已经全部安顿了下来。他们能够安顿下来,为什么我不能?因此,虽口里骂了句“这哪是人呆的地方?”还是毫不犹豫地打开行李,在简易“床”上铺上自己的铺盖。

他,坚定地待了下来。

谁知,这一待,就是一生。

从“门外汉”到“土专家”

劈山。炼山。挖山。整地。

这是唐自田来到白土冲后的第一份工作。

劈山——用柴刀将荒山里的杂柴茅草劈倒。

炼山——劈倒的杂柴茅草经日头晒干,用火去烧。

挖山——在火烧过的山上开挖,清出石头、柴蔸、草根。

整地——将挖出来的地,平整成整块地,坡度较大的地方还需开垦成梯土。

这一系列工夫,全靠双手,用最原始的工具去完成。

才从学校出来,基本没吃过什么苦的唐自田,突然做这些,其难可想而知。

他记得自己挖下第一锄时,由于没有经验,不会用力,锄头掘进大地的那一刹,如石板一样坚硬的大地,震得他双手生痛。再挖,锄头又被杂柴蔸“咬”死,掘不进,取不出,费尽周折取出,己见锄尖卷角。才几下,双手起血泡。继续挖。血泡磨破,鲜血染红了锄把。

日子一天天过去,手上的血泡一天天起,一天天破,一天天结痂。

熬了两月,总算熬到春节,他们共开垦出新地一百二十一亩。看着经过自己流汗、流血开垦出来的这片土地,唐自田激动不已。验收那天,他兴奋地抓起一把土,在手中捏了又捏,揉了又揉,捻了又捻,闻了又闻。他说,若能吃,他真恨不得大吃几口。

一百二十一亩,四十人,平均每人三亩。按说定的每亩三十元的工价计算,他得工资九十元。这是他人生中收获的第一笔“巨款”。

回家过年时,他将这笔“巨款”悉数交给了父亲。父亲看到了儿子的出息,十分高兴,没什么表示的,用自己的烟斗为儿子装了一兜旱烟,点燃,送到儿子嘴上。儿子含住烟咀,吧哒吧哒地吸起来。此时的他,无不为自己终于能为家庭增收而自豪。

因吃不了挖山之苦,很多参加挖山的人,在回家过完年后就没再回来。可唐自田,还在正月初几,又上山了。他也说不清楚,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召唤他,要他快点回山里去。他宁愿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是命中注定。

第一个回到山里的他,被场领导委以重任:栽树。

先年冬天开垦出来的一百多亩地,必须在这年春天植上树苗。场领导看到他老实、厚道,做事扎实、肯卖力,便将这份活交给了他。

栽树虽然比劈山、炼山、挖山、整地等要轻松一些,但需要技术。而特别是为国家开展科学研究的“科研林”,要求更高。树穴的深浅、底土的成色、底肥的厚薄、间距的宽窄、树苗的高矮、栽种的方向、栽种的手法、培土的多少,等等,都有一定的规定。

接受任务的他,从零开始,恶补科学造林知识。

他除虚心向驻场专家们请教外,专门从书店买回《林业基础知识》《造林技术问答》《造林》《植树造林的好处》《采集良种》《培育壮苗》《科学造林》《人工林的概念》《造林规划设计》《造林的管理》《幼苗的管理》《抚育的管理》《防治病虫害》等专业书籍,一有时间,就对着书本啃。一字一句地读,一篇一篇地学,一点一点地积累,不到一个月,他终于从一个林业知识的“门外汉”变成了一个林业知识的“土专家”。

“树穴挖的好,苗木成活早”。植树第一步,挖树穴。树穴要求长宽五十厘米、深四十厘米。挖穴必须将穴里的树兜、树根、新土、杂物等全部清理干净,再回填表土,表土必须是最多有机质和微生物、肥力高且不板结的地面表层老土。

树穴挖好后,栽种树苗。栽种树苗的要领是:根舒、不反山、深栽、压实。也就是说,栽植树苗时,要使苗木的根系得到极好的舒展,防止窝根,苗梢宜向下坡不向上坡(俗称不反山),适当深栽,分层覆土打实。栽种时,不要伤及根际皮部。这样,才能保证树苗成活和生长良好。

……

第一批树苗栽种后,场领导更见识了他的认真、刻苦和勤奋。于是,聘他为“育苗师傅”和“带班工头”。

在植树造林的系列工程中,育苗最为复杂,共有七八道工序,而杉木育苗更讲究。首先,用于育苗的地块选择必须严谨认真。其次,土壤要疏松肥沃湿润,呈微酸性,质地以沙壤土至轻粘壤土为宜,排灌容易,还要交通方便。第三,整地要合乎标准,深度一般以二十至三十厘米为宜。杉木育苗多采用高床。床面宽一百至一百二十厘米,高二十至三十厘米。四周还要开边沟,以利排水,在熟土上育苗,还要在床面铺两厘米左右的黄心土,以减少病害和杂草。第四,施底肥和开展土壤消毒。第五,播种。播种时间应适时早播,以二月份最好,最迟不超过三月上旬。播种要选晴朗无风的天气。播种后,最好用过筛的黄心土或火烧土覆盖种子,厚度以不见种子为宜。第六,除草。幼苗出齐后就应开始除草。第七,追肥。在苗木不同的生长阶段,应追施不同配比的肥料。此后,还要进行移苗、间苗,最后定株,一般每平方米保留一百至一百五十株。经过这一系列完整的过程,才算育苗完成。

而带班也不能马虎。出工时,他需要像生产队长一样走在大家的前面。到工地上,他需要为大家逐一分配工作任务。工作过程中,他需要做技术指导和工程监督。收工时,他需要负责工作检查和工程验收。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往往,天黑了,别人都早回屋休息了,他还在山上。

面对如此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他,同事们送给他七个字:林场里的一头年轻的牛。

惊魂“大年夜”

唐自田的付出得到林场的普遍认可。

一九八三年一月,被聘为林场“临时工”。就此,他成为了白土冲林场“不占编”的“主人”。

虽然不占编,但他干的活完全是一个编内人员的活,甚至编内人员不肯干的,也都交由他来干。

春节守山就是如此。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临近春节,林场里其他人员都一个个回家过年去了。守山,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唐自田这个“临时工”头上。

开初他也有些犹豫,大过年的,谁不想回家与家人团聚?场领导找他谈话,迂回着说,场里聘请他为临时工,就是看中他的为人老实、厚道,吃得起苦,对场里分配的任务不讲价钱……如此这般,捡好的说了一大通,脸皮子本来就薄的唐自田没好意思再说什么,答应了下来,但他提了一个要求:“这么宽的山,一个人守还是有点害怕,希望再给找个人来作伴,万一出个什么事,也有个报信的人。”

领导当即同意。在白土冲大山下面的村里用钱顾请了老雷(化名)。老雷四十多岁,是个老实农民。住在山下,这山,他砍柴时经常进出,情况熟悉,而与唐自田也认识。当林场领导找到他时,他满口答应。

可是,来到这里后,他就后悔了。

白天还过得去,晚上特难受。黑灯瞎火,两个大男人,彼此说些不着边际的大白话,就早早地钻进被窝里。到了深夜,不知是什么动物,扯着嗓子哭嚎,像极小孩的呼救,又似成年人的哭丧,尖厉之声,划过夜空,在山谷间回荡,整个大山处在极度悲恐之中。老雷将头埋进被窝里,再用双手捂住耳朵,可那声音还是清晰地往耳里钻,他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全身冒冷汗。总算熬到天亮。他对唐自田提起,唐自田不以为然,说:“不用怕,你是在自己吓自己,那就是一种野山羊在叫,天天晚上如此,听习惯了就好。”

唐自田这话不止是安慰老雷,也是实情。最开始,唐自田听到这凄厉之声时,也十分惧怕,也将头躲进被窝里,也不敢出声,也每晚都吓出一身冷汗。但慢慢地,听得多了,也就渐渐习惯了。

唐自田看出了老雷的退意,很担心他走。如果老雷真走了,他一个人守在这荒凉的大山里,更不知怎么熬。为了留住老雷,唐自田想了很办法。无话找话地陪老雷多说话,以排解他心头的紧张情绪。尽量多制造出一些轻松、活泼、喜庆的气氛来,使他有一个好的心情。

他还想到了贴春联。贴春联是这十里八乡的重要习俗。春联一贴,喜庆自来。可如今,处在这远离人烟的大山中,上哪弄春联去?左思右想。他突然想到,不久前县林科所领导来林场做宣传时,写标语剩下了半张红纸,当时他捡了来,压在床板底下。何不用这半张红纸写幅春联?说干就干。没笔。他想到照明时松枝燃尽后的木炭,小时候经常用木炭在地上、石板上、墙壁上写字。“纸”“笔”都有了,写什么呢?想了半天,他想出了上联:“幸福不忘共产党”,接着,又想到了下联:“过年也要守好山”,上下句一念,朗朗上口,心中免不了一阵激动。就它了。管他什么对仗,管他什么平仄,他也根本不懂,字数一样,念起来顺口就行。

铺展红纸,手执炭枝,一笔一画,反复描填,终于写成了这荒山野岭中的第一幅春联。

春联贴在了工棚门上,顿时给大山带来了无限喜庆。

老雷拍手称快:“写得好。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秀才。”

春联有了,过年的气氛一下上来了。在这样的气氛里,老雷的心情好了许多。此时,县林科所也为他们送来了鸡、鱼、肉等年货。

大年三十,他们起了个大早,先将工棚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再围着大山巡视一圈后,便动手杀鸡、砍肉、剖鱼。他们说,定要做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兄弟俩好好地喝一杯。

正当他们做饭、炒菜到热火朝天时,老雷突然指着对面山上,大声喊叫:“有鬼。对面山上有好多人,拿的拿刀,拿的拿枪,正朝这边冲过来。”他,将正在炒菜的勺子一丢,跑进工棚的房间里,连衣服、鞋子都没脱,往床上一倒,用被褥将整个头部罩住。口里仍在不住地喊叫:“有鬼来了……有鬼来了……”

唐自田见状,也被吓了一大跳。全身汗毛倒竖,壮着胆子跑到屋外,朝老雷指的方向看去,对面山上除了几棵在寒风里摇摆的杂树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哪有什么“拿着刀枪的人向这边冲来?”

他来到对老雷床前,劝道:“你是在自己吓自己,我刚才看了,什么也没有啊!”

老雷坚持说,刚才真的看到了,还听到了杀声一片的吼叫声。

唐自田想,老雷一定是受先几天晚上听到的那叫声的影响,每天都没休息好,加上紧张,产生了幻觉。于是,他极尽能事去安抚他:“真没有,不用怕。”然而,老雷脸色惨白,满眼惊恐,口里不住地念叨“我怕……我怕……”。他只得去握老雷的手,老雷双手狠命地抓住床沿的木板,再大的力也扳不开,仿佛他一松手,就真会被“鬼”掳了去。只见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额上、脸上冒出来,不一会,仿佛从水缸里拎出来,连头发丝都在滴水。

出过这一身汗,老雷终于消停下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被老雷这么一折腾,他哪还有心思做什么“年夜饭”?不免也惧怕起来。躲进房里,将斧头、柴刀、菜刀等他自认为可以防身的利器,全搬到床头随手可拿到的地方,再将工棚里所有的门全部关死。为了保险,又将桌子、凳子什么的全搬过来,顶在门上。

不但年夜饭没吃,而且连脸和脚都没洗,囫囵躺到床上。

一年一度的大年夜,唐自田就在无与伦比的惊恐中度过。

第二天一大早,老雷就下了山,任凭唐自田怎么挽留也没用。

老雷在离开唐自田时送了他一句话:“劝你也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看着走下山去且越走越远的老雷的背影,唐自田鼻子一酸,流出泪来。这么大一片山,如今只留下他人来守,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孤立无援地站在山口,凛冽的寒风呼啸着从山上吹来,小树小草们都缩紧了身子。他将脖子缩进衣领,双手套进袖子里,抄在胸前,紧紧攥着,可风还是从裤腿、衣领等缝隙中钻了进去,他,瑟瑟发抖。

按惯例,春节后,一般职工基本要过完正月十五才回到山上。一想到自己一个人要在这山中孤独寂寞地守十多天,他更害怕。他真的恨不得听老雷的,马上离开。

可又一想,如果自己真的就这么离开,林场领导和全场职工会骂死他去。林场已经将守山的任务交给了自己,自己也十分乐意地接受了任务,现在说离开就离开,对得起林场的领导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再说,这新建的林场,么大一片山,没有一个人守也真不行啊!

通过一系列的“灵魂拷问”,顿觉得,自己离开是一种“罪恶”。

于是,咬咬牙,自言自语地说:“不能啊!”

就这样,他没有离开,一个人一直独守到回家过年的人回到山中。

十多天后,当回来的人看到只有他一人守在山上时,无不惊愕:“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们又问:“你不怕吗?”

他坚定地回答:“怕啊,可怕也得守啊!”

怕,也得守!

大家无不为这种纯朴、真实而感动。

在山中,他收获了爱情

一九八五年夏季的一天,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走进白土冲林场。

她的出现,令情窦思开的唐自田眼前一亮,心里飞速升腾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感觉。

这位美貌姑娘叫李庆莲,二十岁,来自白土冲山下的大坡村。

每年,林场里育出的杉苗,需要除草和培管。由于林场人手不够,就在山下附近的农村里请农民工。当时,外出打工还没有形成高潮,农村还有大量的青年男女守在家乡,大坡村就是如此。

这年夏天,当白土冲林场需要小工的消息在大坡村一传开,村里很多青年人蜂拥而来,其中就有李庆莲。

李庆莲在当地真算得上是美女,不但身材高挑,面容娇美,而且开朗活泼,人见人爱。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庆莲姑娘才十八九岁时,就有人上门提亲,其中不乏“吃国家粮”的。但都被她一一回绝,理由是还想多玩几年。

她出现在白土冲,令唐自田心里泛起无数的小激动。因唐自田是带工的“工头”,有与李庆莲接触的天然条件,再加上他时不时有意去接近、去示好,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交往日渐多了起来,也深了起来。早已在心里萌发爱意的唐自田,决定向她表白。那时,小伙向姑娘表白一般都采用写信的方式。第一次写“情书”,对于唐自田来说,很不容易,不知道怎么写,也不知道写什么,折腾了几个晚上,写了撕,撕了写,最后终于写出了两页纸。

信写好后,在衣服袋子里装了整整两天。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给她。直到第三天,他想无论如何也要交给她,不管她同意不同意。

这一天一早,作为“工头”的唐自田为大家派工时,故意将李庆莲单独安排到比较偏僻的一处。等大家都投入紧张的劳动后,他趁机走近她,迅速将信塞到她手上。然后,飞也似的逃离。逃离后,心跳得特别厉害,大半天都无法平复。

等。等她的回复。

第一天没有。第二天没有。第三天还是没有。

他想,这事一定是黄了。

正当他有些气馁时,第四天,李庆莲将一封回信交到了他手上。他迫不及待地躲在人少处去看。信中,李庆莲委婉地接受了他的“交友”请求。他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心里顿时像注入了蜂蜜一样,甜。

原来,李庆莲在接到他的信后,一直拿不定主意。通过这些天的交往,感觉他人还不错。但通过暗地里打听,知道他是广坪的,而且家里有八兄妹,这令她很不满意。他的家乡——广坪,比她的家乡——大坡,条件要差一大节,还有他家里人口多,共八兄妹。人口多,家庭负担就重。这一切让李庆莲拿不定主意。

事情的转机十分偶然。那天她将他写来的信弄丢了,被她同行的一人捡到,这人不但是她同乡,更是她比较好的朋友。他捡到信并没有取笑她,而是将信原封不动地退给她,并且对她说,唐自田这人不错,老实,勤快,霸得起蛮,吃得起苦,值得交往。

每个年代有每个年代评价人的标准,那个年代,看人的标准最重要的一条还真就是:人是否老实。人老实,吃不了大亏;人老实,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谁结婚不就是图个平平安安过个日子呢?

通过几天的思想斗争,特别是朋友态度十分明朗的支持,最后,她拿定主意,同意跟他“先交个朋友”。

拿定主意后,她征求父母的意见。父亲比较开通,尊重女儿的选择,母亲坚决反对。反对除了地方差、家里人口多、家庭条件不好外,还有一条重要原因:母亲也姓唐,而且与唐自田是同一辈,如果女儿真嫁给他,乱了辈分,连称呼都不知道怎么称呼。

爱情的魔力是巨大的,它可以塑造一个人,更可以改变一个人,使不勇敢者变得勇敢,不善言词者变得口齿伶俐。被爱情激励的唐自田就是如此。他听说李庆莲的妈妈不同意,这个平日里不喜欢多说话的老实人,趁晚上散工休息,跑下山去,鼓起勇气走进李庆莲家,他想亲自说服当妈的。第一次去没遇到人,第二次去吃了闭门羹,第三次没成功,第四次去成功了。当妈的被小伙子的一片真情打动。

订婚。结婚。水到渠成。

一九八七年七月,他们在唐自田的老家举行了一个简陋的婚礼。婚礼后第二天,他就带她回到了山里。

从此,这片山林里,唐自田的身边多了一个温柔的身影。

唐自田育苗,李庆莲为他挑肥播种盖土;唐自田抚林,李庆莲为他扛锄递刀送水;唐自田巡山,李庆莲跟在身后为他作伴;唐自田爬树,李庆莲递给他一个垫脚的肩;唐自田热,李庆莲就用斗笠当扇为他扇凉风;唐自田流汗,李庆莲就用衣襟为他擦汗……

夫唱妇随,山欢水笑。

林中伉俪,情动山野。

渐渐地,李庆莲也把自己也当成了这片大山的主人,很多时候,当丈夫唐自田外出开会或到其他地方办事时,李庆莲就代他去巡山,代他处理山中的一切事物。

比如,有一天,丈夫外出,她代丈夫巡山,巡到与邻近的靖州县某林场交界的一块林地时,突然看到对面山上烟雾翻滚,火光冲天。

她的第一反应:不好,起山火了。

她迅即爬到最高的山峰上,往起火的地方瞭望,发现那火正往自己林场这边漫延。她心急如焚,马上跑到有手机信号的山头上,分别给丈夫和县林科所打电话报警,她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叫喊:“与我们相邻的靖州县林场那片林子起山火了,正向我们这块林子烧来。”

报完警,她立即回到现场,刀砍,锄挖,清理防火带。

丈夫闻讯赶回来时,只见她,头发蓬乱,沾满了柴草。一张俊俏的脸,被灰尘和土粒覆盖,汗水流过,留下条条污痕。全身衣服被汗水湿透。见唐自田回来,一个劲地使唤:“快到那面山上去看看。”“还有那边的防火道需要清一下。”“快去看扑火的人员来了没有。”……那样子,比谁都上心,比谁都焦急。

看到妻子这样,唐自田的眼圈红了。

最后,虽然由于这一次山火火势过猛,还是烧进了白土冲的林地,但由于李庆莲发现火情及时,报警迅速,县、乡、村在第一时间组织了数千人进山扑火,最终,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一场凶猛的山火扑灭。

有一天,他们一起巡山,她自嘲地对唐自田说:“我进山,不止给你当个老婆、有个伴吧,对这片森林也还是有用的吧。”

“太有用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别人说我是个‘树痴’,你现在也成‘树痴’了。”唐自田笑嘻嘻地说。

李庆莲别他一眼:“去你的吧。全是被你害的。”

闻言,唐自田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哈哈大笑,笑声在树与树之间回荡。



属于两人的孤独与寂寞

经过多年的努力,造林任务基本完成。

一天,领导来到他们家,说:“现在林场里的主要工作已经从挖山造林转为看山护林了,不需要留那么多人在山中。场里经过认真研究,决定留下你们两口子。”

唐自田二话没说,接受任务。

但是,如此大的林地,只留两人,任务还是太艰巨了点。他提出请求,再增加个人,最好也是一对夫妻。可是,林场员工中哪有合适的人选?即便有,也都不愿留下,都一门心思地想往山下跑,都想方设法住到城里去。领导觉得他提的要求特别合理。怎么办?只得在附近农村招来一对夫妻。

当这一对夫妻来到林场时,唐自田夫妇比什么都高兴。

他们热情接待他们,积极为他们清理东西、打理房间,并将家里的一些用品送过去。

待安顿下来后,他们做了一桌子好吃的,摆上米酒,叫上他们夫妻,两家四人,痛快畅饮。很快,他们彼此便成了好邻居、好朋友。

唐自田夫妇做这一切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他们能好好留下来。

然而,几个月后,他们的“希望”彻底破灭。

这一对夫妇向林场提出辞呈。他们辞工的理由是:年龄大了,不胜任这份工作。其实,他们年龄不大,都才五十多岁,而且身体健硕,在农村里还是好劳动力。

林场领导看不出蹊跷。以为他们嫌工资太低,才不肯干,当面表态,可以考虑给他们加工资。

他们说,不是工资的问题。

不是工资的问题,那是什么?

唐自田夫妇找上门去,他们说出了离开的真正原因。

女的说:“这里有鬼,我怕。”

唐自田夫妇劝着说:“不可能有的事,一定是你想多了想出来的。”

她说:“我看到了好几次。有一次,我在一山坡上捡柴,听到下面山湾里有很多人说话,我忙随着声音找过去,什么也没见着。还有一次,我去屋后的水井提水,看到两个背影从井边走过往山上爬,但只眨眼功夫,便不见了。我问刚从山上下来的丈夫,有没有在下山的路上碰到什么人,丈夫说什么也没有碰到。那只能说明,我又见鬼了。”

她坚信,这地方真有鬼。越想越害怕。天天缠着丈夫,要下山。

男的则说:“这山里太孤独了,整日就和这些树啊、草啊打交道,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想找人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不是有两口子,不是还有你们夫妇,口都会沤出蛆来。”

女的说有鬼,唐自田坚决不信。虽然在她“活灵活现”的描述中,唐自田也不免脊梁骨冷嗖嗖的发麻,但他还是坚定地认为,这些都是她“想”出来的,自己吓自己,就算她真“看见”了,那也是幻觉。

而男的说太孤独,唐自田信。

他在山中待了这么多年,最难熬的的确就是孤独。

除老婆外,有时的确几天都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所以,他最盼望的就是有人上山来。有时为了别人多来点,不惜去“笼络”别人。比如,山下有一个老头,养了几只羊,隔几天就要赶着羊到这山上来吃一次草。每次来,唐自田像见到亲人般高兴,递茶送烟,还留他吃饭,他只想老头来多一点。

所以,男的说“这山里太孤独了”,他完全懂。

最后,他们真走了。

看着他们离开,妻子李庆莲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到,一个又一个人都离开了大山,而自己却还要继续待在这里,继续过这种孤独寂寞的日子,她心有不甘,便试探性地对丈夫说:“要不,我们也辞工算了?回家种田,或者外出打工。”

她也理解妻子,但他确实不想下山。他给老婆做起了思想工作:“你看,我从十八岁来到这里干起,与每一个山头、每一棵树都有了深厚的感情,要我就这么离开,我还真舍不得。再说,我初中毕业后就在这里挖山、育苗、种树、护树,如今除了这些,其他什么我都不会做,如果回家种田,一切得从头学。而打工,也不知道做什么,现在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找,不如就在这山里待着算了。”

知夫莫若妻。再说,他们感情本来就好,既然丈夫铁了心想要留在这山中,而特别是当他说到自己对每一个山头、每一棵树都有了感情时,便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于是,这一片大山就剩下了他们夫妻俩。

只剩下了夫妻两个的日子,孤独、寂寞更甚。

为了排遣这种孤独,他们发明了一种扑克新玩法——两人“斗地主”,也分输赢,也付“钱”,不过,这“钱”不是真正的钱,而是用口“喊钱”。比如,妻子赢了,就会喊一句:“我赢了,你付我钱。”丈夫马上说:“付你五元。”边说边伸出五根手指头比划一下。妻子跟着应一句:“收到五元。”……就这样,“钱”算结清,接着打下一把。每天晚上,他们就在这样的“两人斗地主”的“喊钱”牌局里度过。

这是要孤独到何种程度才有的玩法啊!

然而,他们说,这山中,不止有孤独、寂寞,除了这些外,还有更多的说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的凶险事,雷电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山高树多,这里成为一个典型的雷击区。每年都要被雷击多次。每次雷电来临时,山风狂舞,天昏地暗,大雨滂沱,整座大山瞬间处于极其恐怖的险境之中。

他们特别记得有一次,天突然暗了下来,正在巡山的他们马上意识到会下大雨,会有雷击,撒腿就往家里跑,在他们刚刚躲进屋里,“哗——啦啦——”,一个闪电,昏暗的天地立马被撕开一条巨大的缝,紧接着,无数条巨大的火龙从缝里腾起,相互纠缠,相互撕扯,直扑地面,火龙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瞬间,一棵参天大树,从树尖到树根,剖成两半,再拦腰折断,削成碎片。整个过程,不到半分钟。真不知雷电哪来那么大的力量。雷电停止后,他们去寻那树,已经找不到树的踪迹,只剩下一些断枝和碎屑。一棵那么大的树,说没了就没了。如此惨状,令他们极其恐惧。一棵参天大树,瞬间就被击打得粉碎,如果是一个人,不知道会被打成什么样的肉酱。

此后,他们又多次看到这样的惨景。每看一次,胆颤一次,每看一次,恐惧一次。然而,他们越胆颤、越恐惧,山中的雷电也越多。

为了躲避这些雷电,每次只要天突然暗下来,只要看到天边有闪电出现,他们就立即寻找避处,如果离家不远,就马上跑进家里,如果离家远,就躲进附近的岩洞里。

如此这般,他们才躲过了一次又一次劫难。

与狗共“舞”的日子

唐自田、李庆莲巡山,陪伴他们最多的是养的那条狗,叫多多。

每天清早,多多就会等在他们的门口,在他们打开门的一刹那,扑进他们怀里,向他们撒娇。撒完娇,再跟着他们一前一后去巡山。

早晨的太阳,像打翻的黄色橙汁,肆意泼洒在山岗上,淡淡的汁液顺着山脊向四下流散,温暖而生动。

“多多,快去,看看那里有什么?”唐自田向前方的一树丛丢去一土疙瘩,多多箭一般射过去,扑向土疙瘩,用前爪试探一会,再辨认一会,再向主人回头一望,用眼神告诉主人:什么也没有啊。唐自田“哈哈”一笑,口里骂一句“你个哈宝”。多多这时才知道是主人在有意逗它,悻悻地跑回来,在主人面前摇摇头,摆摆尾,一番撒娇,仿佛在嗔怪主人。

如此玩闹过后,他们便正式巡山。它高翘着尾巴,蹦蹦跳跳,一会跑到前头,用鼻子一路闻嗅,极像在为主人探路,每一块路石、每一丛杂草都不放过,如果嗅到草丛里有小蛇小虫,定会“汪汪汪”叫个不停,直到把小蛇小虫吓跑。一会儿又故意停下来,等主人走过,跟在主人屁股背后,为主人殿后,还不时向后方的远处眺望,并拉长声调对着空中空吠几声,像极了一个警卫员在向藏身暗处的“图谋不轨”者发出警告。

最让唐自田夫妇感动的是,有一年春天,正值春耕时节,他们巡到后山的一田坎边,田的主人为了省工、省力,田埂和田坎不用锄头刨,也不用刀砍,就放火烧。火是森林的大忌。每次火灾都会给森林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不但毁灭森林,而且森林里的动物也将遭遇灭顶之灾,即便侥幸逃脱,没有被烧死,也从此失去生存的家园。所以,森林防火,是他们巡山中的重中之中。此时正值冬春交季,山上的草和树都还枯黄着,没有返青,只要有一星点火种,都将带来不可估量的灾难。

唐自田老远就看到了烟雾。多年的巡山经验,他对火光和烟雾十分敏感。发现烟雾,人与狗一路狂奔。到山边,才发现是人在烧田坎。他气不打一处来,向那人喊叫,要他马上将火扑灭,但那人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气愤难耐,说:“你难道不晓得吗?山林中的田坎是不能放火的烧的。我们每年做了那么多宣传,你难道不知道吗?”妻子忙说:“放火烧山,牢底坐穿,你难道不知道吗?”他们骂时,狗也在一旁“汪汪汪”地帮腔。然而,那人就是不听,依然我行我素。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人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头脑不太清楚,他们说得再多也等于白说。

没有办法,夫妻俩只得匆忙砍来一把湿松枝,一跃而起,分别从不同方向扑向火苗——打火。见他们打火,狗围着火苗狂吠,一边狂吠,一边也只想扑向火苗,前后爪并用,拼命地往火苗上刨土。

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火终于被扑灭。他们累得精疲力竭,狗也伸长了舌头喘着粗气,但还是不忘用舌头舔舔唐自田和李庆莲那双沾满了汗渍、茅草和灰土的手。这时,他们才发现狗身上的毛被烧去了一大块,前脚还被什么刮去了一小块皮,鲜血顺着伤口直流。

唐自田心痛地去抚那一伤口,被狗拒绝,用一个回旋躲开。当狗再面向他们时,他们看到了狗眼里的泪水。

唐自田夫妇十分感动。从此后,他们与狗的关系更加密切。

有了这一次,他们将这块田作为“重大火灾隐患”进行关注,每到冬种和春播,他们每天都要去这块田边转转,只要看到田主人上工来了,他们和狗就坚守在田坎边,不让他生火,有时一守就是一天,田主人不回家,他们和狗也不回家。

说到防火,最重要的时间是清明。在这里,清明祭祖都有燃放鞭炮、焚烧香纸的习俗,这给森林防火带来极大的隐患。每到这一时段,唐自田夫妇总是担惊受怕得睡不着觉,因为山中有很多祖坟,是不同地方和不同人家的。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去宣传,去告知,去守卫。他买来纸笔,自己写些诸如“文明祭祖,不生明火”“森林是你家,防火靠大家”“过失烧山与故意放火同罪”等宣传标语和传单,送到山下附近村民手中,挂在山中的坟头上。这些工作做细致了,他们还不放心,还会每天与狗一起,蹲守在进山的主要路口。只要见有扫墓人通过,紧随其后,跟着扫墓人进山,一路上,给他们宣传森林防火的重要性和有关法律法规,到墓地时,他们会主动上前搭把手,帮忙清理墓地上的茅草杂柴。他们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往往令进山扫墓者十分感动,均会自觉遵守规定,不燃烧香纸,不燃放鞭炮,而只将墓地的茅草杂柴清理干净。

有买卖,就有杀戮。很长一段时间,木材价格非常好,而特别是白土冲山上生长出的优质杉木更是木材贩子的最爱。不法分子往往会利用深夜来偷伐。为此,每天晚上,哪怕再晚,他们都要带上狗,去山上转上一阵。

有一天晚上,他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冥冥之中,他硬感觉到有什么事。他说,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世界上的事,有时还真就这么神奇,山与树都不会说话,可一旦它们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时,冥冥之中总会给他的潜意识“报信”似的,他的潜意识里总会有预感。也许是他在山里待得久了,与这片山、这些树有了真感情,也许自然界里本就存在人类还没有破解的更为深奥的一些原理和秘密。总之,山上的树有什么不测,他硬有感觉。他翻身起床,让妻子在家休息,他一个人,叫上狗,打上电筒,向山林走去。走进山的深处,还真听到有动静,他与狗悄悄地摸过去,只见一偷伐者正在用锯子锯一棵粗大的杉木。他怒火中烧,大喝一声,向偷伐者冲去,偷伐者看到只有他一人,正想举刀反抗,身旁的狗,“汪”地一声,箭一般冲上去,一口咬着偷伐者的腿,令偷伐者顿时吓得瘫坐在地,不住地求饶。直到他放下手中的柴刀,承认错误,愿意认罚,唐自田才让狗松口。最后,按照法律规定,偷伐者行政拘留十五天,写下检讨,自印二百份,张贴在各乡村人员密集场所。

自此,偷伐者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说,白土冲有两只“狗”,一只遇事不讲情面,一只咬人不眨眼。闻言,唐自田笑了,他说,白土冲的狗,从来只咬坏人,不咬好人。

与狗共“舞”的日子,他们在白土冲写下了护林传奇——

四十年没有发生过一起本土山火。

四十年没有发生过一起重大盗伐事件。

四十年没有发生过一起病虫害。

很多同行来到这里,问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每天去山上多转一点,将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

是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他们与狗基本就在树林中转。

他和他的“吉祥三宝”

唐自田说,手电筒、雨衣和雨靴,是他的“吉祥三宝”,这三宝还都救过他的命。

先说手电筒。山中没有电,照明除了燃烧松枝外,就是手电筒了。

唐自田特别感恩发明手电筒的人。不知道谁会这么聪明,一个小小的铁皮圆筒,两节电池,一个灯泡,就成了一座移动的“发电机”,走到哪,带到哪,照明到哪,既明亮,又轻便,很适用。因此,每天出门,手电筒成了他的必带品,哪怕大白天,都要带在身上。因为他也不能确定,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许多时候都是清早出门,深夜才回。所以,每天出门将手电筒带上,相当于睛带雨伞,饱带饥粮。

我问,手电筒真救过你的命?

他说,还真有此事。

一天夜里,也是他一人出巡。这一次,他没有带狗。他独自巡到山林中间,路上倒伏的茅草,引他走上了一条很少有人走的茅草小路上。他仔细辨认倒伏在地的茅草,显然是才被人踩过,难道有人偷伐?他一下警觉起来,顺着被踩的茅草,一步步往前走,凭手电筒的光亮,四处察看,看有无被砍伐的痕迹。因为眼睛的重点放在了树上,对脚下的路并不太在意。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动,根本不知道危险就在脚下。就在他集中注意力观察树林而并不在意脚下时,手中的电筒被伸过来的树枝挂绊了一下,掉到地上。“轰——”地一声闷响,一副千斤夹猛然一夹,紧紧地夹住了手电。

原来,这里被不法分子安放了夹野兽的千斤夹。这种夹子,威力巨大,从字面上就可以理解,一千斤以上的野兽都能夹住。不法分子往往将这种夹子安放在人迹罕至而野兽经常出没的兽路上。不论是什么野兽,只要碰上它,必死无疑。

因山上的生态日益好转,野猪、野羊、狐狸、穿山甲等各种野兽多了起来,山上经常有不法分子放夹子、套子。尽管他经常去山中清除,但总有漏网之鱼。这些漏网之“鱼”,都给他巡山构成威胁。

唐自田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如果没有手电筒,他定会被夹伤无疑。他一边骂着不法分子的娘,气愤难耐地将夹子砸烂,一边在心里感激手电筒,刚才真是手电救了自己。

在山上,离不开手电。因为用得勤,用得多,平均每两年就会用坏一个。从第一代的铁皮外壳“老式手电”,到第二代的铝合金外壳“新式手电”,再到如今的第三代“LED手电”,四十年来,他已经用过手电筒二十多个。

二十个多手电筒,得照亮多少个夜晚,得走多少里夜路!

“三宝”中的另外两宝——雨衣和雨靴,也都是他的护身之器。

雨衣不用说,主要是用来避雨之用,随着森林覆盖率的进一步提升,山中的小气候特征非常明显,很多时候,别处阳光万丈,这里突然暴雨倾盆,俄顷,又雨过天晴。因此,雨衣必须经常穿在身上或带在身边。

至于雨衣救命,也真有其事。那是一个雨天,他走在山林中的一个悬崖边,山地上长满青苔,由于多日阴雨,地面上的青苔泡胀了,非常滑。那回,他双脚踩在青苔上,一不小心,滑倒在地。这时,身上穿着的雨衣起了作用。就在他滑倒那一刻,雨衣挂在了一树墩上,扯着他,没有继续向前滚。如果继续滚,下面就是万丈悬崖,定会一命呜呼。所以,他坚信,是雨衣救了他的命。

而雨靴,更是护身的妙品。

白土冲生态系统的进一步修复,蛇繁殖特别快。这里的蛇可用“多如牛毛”来形容,随处可见。

“那么蛇与雨靴又有什么联系呢?”我问。

唐自田说,大山里,林深草茂,即便是经常有人走的路,也被茅草覆盖。那么,蛇往往就躲藏在这些茅草中,如果赶路不穿上雨靴,说不定就踩着了,只要你一踩上,蛇定会奋起反抗——咬你。唐自田就碰到过多次。有一次,急匆匆在茅草路上走,一脚下去,圆圆的,滑滑的,他心里一惊,坏事了,踩到蛇了。立马将脚抬起,那蛇一跃而起,蛇身一缠,昂起蛇头,露出钩针一样的蛇牙,向他脚背咬去,咬完后,嗖地一下,钻进路边的草丛。整个过程在几秒钟内完成。

他看清楚了,那是一条剧毒的五步蛇。乡里人说,被这种蛇咬,五步必倒。

十分幸运的是,他穿了雨靴。当他低头去查看雨靴时,在刚才蛇牙叮咬的地方,留下两道清晰的牙痕。

完全是雨靴救了他的命。

从此后,只要进山,他都会穿上雨靴。

关于蛇,唐自田对我说:“这里的蛇非常多,就在前几天,我就从住的房间里赶走了四条不一样的蛇,有乌蛇公,有竹叶青,有菜花蛇,也有五步蛇。”

他说这话时,那个“赶”字说得很特别,我问他:“为什么是‘赶’而不是‘打死’?”

他说:“它们与人一样,都是为了讨生活,只是人在地止走,它在地上爬。它到你房间里来,只是走错了地方,人也有走错路的时候啊。蛇实际上很乖,你不伤害它,它绝不会伤害你,你又何必要对它痛下杀手?再说,我们在这守这一片林子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保护森林,保护生态?蛇多,证明生态好。”

多么质朴,然而,又多么深刻!

接着,他给我讲起他的一些思考。他认为,在自然界面前,人其实十分渺小,人永远不是自然界的对手。就拿人与这山上的一些东西比,哪一样都比不过。论力气,没蚂蚁大;论跑步,没野猫快;论跳高,没青蛙好;论生命力,没小草强;论寿命,没一棵树长;就连打洞,都没老鼠行。所以,我们应该把自己的架子放低一些,与这些树啊、鸟啊、虫啊、蛇啊和平共处……

许久,我都惊愕在他如此“高大上”的“思考”里。这种思考,是用生命敬畏生命的思考,用尊重呼唤尊重的思考,用尊严维护尊严的思考。这样的思考,显然与他“初中毕业”文化背景及“深山护林员”的身份不相吻合。然而,他的确对我说出了这一系列的思考。

我问他,何来这么一些思考?

他说,自己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林场多次派他到外地学习,他自己也看了一些书,通过各种努力,不断学习新知识,不断接受新事物,不断丰富自己,懂的自然也就更多。还有,天天坚守在这大山里,天天与这些动物、植物生活在一起,与自然界的一切产生了感情,因此,也就有了这些思索。

唐自田的思索,令我想到了《道德经》里的句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是啊,人应该遵从自然、顺应自然,这是天道。人类在大自然里,与其他生灵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大自然里的普通一分子,根本没有资格高高在上,更没有资格狂妄地得寸进尺地去伤害他类。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境遇,我们都要敞开宽广、包容、仁爱、悲悯的心怀,对相遇、相伴的生命予以理解和怜惜,对置身其中的自然予以尊重和敬畏,使自己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与万物平等相生。

一百三十二棵优树的诉说

在白土冲,有一组数字格外引人注目:一百三十二。

林业部门的人说,一百三十二,它并不只是一组简单的数字,它是一百三十二份心血,一百三十二种付出,一百三十二粒火种,一百三十二份贡献。

外人也许并不知道,林业部门有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那就是选优树。

优树,是指在相似环境条件下(相同立地条件、相同树龄、采取相同营林措施等)的天然林或人工林中,在生长量、树形、材质、抗性或其它性状上显著地优越于周围林木,经过评选确认具有良好表型的优良单株树木。进行优树选择的目的,就是从入选的优良单株上采种、采穗、进行遗传测定,建立种子园或采穗圃繁育良种,进行推广。优树的选择、测定、利用,是提高林业生产力的一项关键性措施,是林木改良的基本手段。因此,林业部门每年都会将这项工作作为重要的工作内容,加以部署和实施。

优树选择有其严格的标准,即:树干通直、圆满;树冠较窄,幅度不超过树高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最好是尖塔形、圆锥形、长卵形;树干自然,整枝良好,枝下高不小于树干总长的三分之一,侧枝较细;树皮较薄,裂纹通直,无扭曲;树木健壮,无严重病虫害;尽可能选择见到开花结实的单株,等等。

优树选择必须经过繁复、精细的踏查、预选、初选、复选、确定等多个程序。

踏查,通俗地说,就是勘踏调查,是优树选择的基础。须根据林相图和地形图,对林地进行全面的勘踏和调查,了解林分生长状况,选择符合条件的林分。所谓林分,就是指内部特征大体一致而与邻近地段有明显区别的一片林子,一个林区的森林,可以根据树种的组成、森林起源、林相、林龄、疏密度、林型等因子的不同,划分成不同的林分,不同的林分,常要求采取不同的森林经营措施。

踏查完成,便进行预选。预选一般用目测。即在已经选出的符合条件的林分里,用眼睛挑选出符合优树标准的树木,作为候选树,作好临时标记,以资识别,便于实测初选。在选定了候选树的同时,还应选定对比树,即与候选树生长在同一林分,生长立地和树龄相同或接近,在评选优树时作为比较的仅次于候选树的优势树木。优树预选也有要求,必须是林中木,尽量不要选择林缘木、孤立木。优树所处立地条件必须与其它林木相同,或者略低于其它林木。

预选完成后,紧接着进行初选。初选比预选复杂很多。先要设置标准地。标准地就是按代表性选取的作为典型样地的小块林地。这里的标准地,以预选木为中心,用罗盘仪测量,沿水平带状设置长方形标准地,即长三十米,宽二十米。标准地确定好后,进行林木生长调查,将标准地内所有林木进行临时编号,测量胸径,按径阶测量树高,绘制树高曲线图,求出林分平均树高,测量预选木及预选木周围二十至三十株林木的树高、胸径。通过实地选树评比,凡符合优树标准的个体林木予以登记、编号,并在优树树干一点三米至一点五米处涂上标记,便于采集种子和种条。

初选完成后,便进行复选。复选主要是对初选调查材料进行审核和计算数据,将所选的优树再按优树标准相互评比,优中选优,坚决淘汰不符合条件的优树……

由此可以看出,优树的选择,是一项多么繁复、庞杂、巨大的系统工程,每一棵优树的选出,都必须经过林业工作者长年累月、持之以恒、跋山涉水的艰辛努力。

有一天,县林科所的领导将唐自田叫到办公室,说:“交给你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什么任务?不知道我能否完成?”唐自田试探性地问领导。

“你先说,你接受还是不接受。”领导故意卖关子。

在唐自田的履历里,从来就没有领导布置任务“不接受”三字。他忙说:“肯定接受。”

“那我就告诉你,所里决定,由你开展优树选择的工作。”

“啊?!”唐自田顿时回不过神来。

过去,在白土冲林场曾经开展过优树选择工作,但这项工作基本都是由林科所的专家来完成,他最多只是搭个帮手,比如拉拉皮尺,丈量一下林地,专家选上优树后,用笔号上标记,等等,别人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从来不用动脑筋,不用担责任,不用冒风险。如今,将如此重要的一项工作交由他来完成,顿感压力。

见他有些为难,领导马上说:“让你来完成这项工作,我们也是通过认真考虑的。优树的选择,是一项光荣的使命,它对林木的改良,林业的发展,对生态的保护,对经济的发展,都是利在当下功在千秋的大好事。而且,你选出来的优树,将在全县、全省、乃至全国推广,是国之要事,这样一件事情交由你来完成,证明组织对你的信任。你一定要把它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

领导一席话,让唐自田信心百增,当即向领导立下军令状:“坚决完成任务!就是一棵树一棵树地去摆,我也一定要把最优良的树木从白冲田这几十万棵树木中选出来,决不辜负领导的信任。”

任务接受了,巨大的压力也来了。但唐自田没有被压力所难倒,俗话说,有志者能使石头长出青草来。唐自田将压力变成动力。他先在基础理论上进行“恶补”,买来了多本关于优树选择的书籍,又耐心地向县林科所的专家请教。终于,对优树选择的基本知识有了全面的了解。根据这些理论,他与妻子利用巡山的机会,天天走进树木之中,对着树木实物去研究,去比对,去琢磨,炉火纯青了,他们才正式走进森林之中开始优树选择。

在唐自田这里,优树选择除了“怕选不好”的压力外,还必须克服“每棵树都好”的心理。每一棵树都是“自己的孩子”,如今,要他将这些“孩子”分出三六九等,从情感上来说,他不忍心,也不愿意。但优树选择,还真的是一项政治任务,他必须坚持标准,按照程序,认真负责地完成。

白土冲林场共有二千二百多亩,大大小小的山头几十个。唐自田带着妻子李庆莲根据这些山头的林相图和地形图,一步一步,用双脚去丈量每一寸土地,用双手去测量每一棵树木。踏查,预选,初选,复选,确定,每个程序都扎扎实实,每个程序都一丝不苟。

踏查时,他在每一片山林里穿梭,在二千二百多亩林地中选出了三百二十多个林分;预远时,在二十三万多棵树木里,一棵一棵树的目测,挑选,终于选出了一万一千多棵作为预选树,等待初选;初选时,在一万一千多棵预选树里,通过设置标准地、进行林木生长调查、对照优树标准进行实地选树评比,共选出初选树木一千棵;复选时,在一千棵初选树里,再对照优树标准,优中选优,淘汰,最后确定了一百三十二棵优树。

一百三十二棵优树就此诞生。

实践证明,选出的这些优树,还真正的是优中之优的好树。通过在这些优树上采种、采穗,建立起种子园和采穗圃,繁育出良种,在全县、全省、全国推广,其增产效果达到了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五十。

事后,熟悉其中门道、了解其中艰苦、体味其中辛酸的人说,要在二千二百多亩林地的二十三万多棵树中挑选出一百三十二棵优树,其工作量之巨,可想而知,那无异于一百三十二种传奇。

我问唐自田:“在那么宽阔的大山里,这么大的工作量,你是怎么做到的?有什么秘诀吗?”

他憨憨地一笑,说,哪有什么秘诀?要有,也就两条:一是干一行,爱一行;二是坚持到底,永不放弃。

干一行,爱一行!坚持到底,永不放弃!

这,何尝又不是他们夫妻两个一生的追求和写照!

每棵树都是我们的“孩子”

“这是我上山后栽的第一棵树,也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采访中,唐自田带我翻过一个山坳,将我引到离他住地500多米外的山坡上,指着钉了块“广洋47”小牌子的树,对我说。

“你们的第一个孩子?”我惊诧地问。

“是啊,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他坚定地回答我。

接着,他告诉我,他在山中与这些树相伴相生四十年,早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每一个棵都是他和民工们,从炼山、挖地开始,到选种、育苗,到栽种、抚育,一年年成长起来的,他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早就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了解了这些情况后,我对树上的小牌子十分感兴趣,忍不住问:“这些小牌子又起什么作用呢?比如广洋47,这是什么意思?”

唐自田马上解释说:“这小牌子就相当于给孩子取的姓名。‘广洋’是姓,‘47’是名。这里所有的树都随母姓,以母树产地命名,产地名称取乡名、村名的第一个字,连在一起就成了‘姓’,因此,这些树的‘姓’基本是‘双姓’。比如‘广洋’这个‘姓’,代表这棵树的母树生在“广坪乡”“洋界山村”。那么‘名’呢,一般用数字表示。因为我们可能在同一棵母树上采下了数十粒甚至上百粒种子,如果不用数字来表示,一是记不住,二是有可能就混了,因此,在‘姓’后面,我们就用数字来编号取名。比如‘广洋47’,就表示这一棵树是‘广洋’姓氏中第四十七棵。这样,它出自哪里,有多少家庭成员,一目了然。”

之后,他又指着不远处的“地大18”说:“这树姓‘地大’,名‘18’,它告诉你,它的母树来自‘地灵乡’‘大坡村’,它是‘地大’姓氏的第十八棵。还有那棵‘连宝25’,母树来自‘连山乡’‘宝照村’,它是它们这个母系的第二十五棵……”

我抚摸着这些“名字”,更沉浸在这些“名字”的感动里。实际上,这些“名字”,还饱含了诸多的信息:树的出身、籍贯、历史背景及家庭成员,等等,这一切都通过一个简单的“名字”呈现了出来。

我忍不住赞叹:“你们这一创造发明,不止为它们取了姓名,还为他们立了‘户’,建了‘档’,存了‘史’。一举多得。”

老唐哈哈一笑:“是的哩!”

边说,他边十分享受地抬头仰望他的“第一个孩子”——“广洋47”,整张脸都充满喜悦,他说:“这孩子也是我最争气的孩子,长得好,长得快,每一个来看过的人,不论是专家,还普通老百姓,都一个劲地夸它。”那神情,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一棵树,而真的就是一个乖巧懂事、成绩优秀、长相帅气的孩子。

这种喜形于色的表情,我只在高考成绩出来时,那些考出了理想分数的孩子们的父亲脸上看到过。

望过后,一定是习惯动作,唐自田走到“广洋47”面前,很自然地伸出双手,一把将树紧紧抱住。那神态,像极一个充满爱心的父亲,伸出双臂,打开胸怀,主动迎去,一把抱住飞奔而来的孩子,然后用脸去摩挲孩子的头,用嘴去亲吻孩子的脸,深情享受快乐幸福的分分秒秒。

抱过后,他用那他那双结满老茧的手,在树干上轻轻拍几下,口中喃喃自语,正如一位父亲拍打着孩子的肩头,对孩子说着一连串的鼓励与叮嘱。

我完全陶醉在这一份绵绵的爱意里。

做完这一些,他才想到我的存在,有些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看到它们,就感到亲切,就忍不住想去拥抱它们。”

是的,每一棵树都是他的孩子。我已经从他的一举一动里完全感受到了这种质朴的情感。不做作,不虚张,不浮夸,不炫耀,没有华而不实,没有无病呻吟,一切全在自然而然中浑然天成。

说到与这些“孩子”的感情,唐自田为我说起了一件往事。

前几年,县林科所的专家来到林场说,根据科学造林和森林抚育的要求,要在这片杉林里进行间伐,砍掉一部分,栽种其他树种,形成混合林,以改善土壤的质量和林木的环境。他也知道,科学育林,混合护林,这是好事,对于这片林子,对于这里的土地,对于这里的生态,有百利也无一害。但要他去“间伐”,也就是砍这些树,他真下不了手。自己与这些树朝夕相处几十年,从栽下它们开始,一年一年地陪伴,一年一年地看着它们长大、成林、成材,直到今天终于长成参天大树,它们真的就像自己亲手抚养大的孩子,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如今,要他对它们大开“杀戒”,怎么可能?

他说什么也不肯动手。

没有办法,林科所只得另雇他人,但必须要他去挑选,去号记,哪些树留,哪些树砍,因为只有他了解这些树,也只有他更知道哪一棵更优秀。而他也心怕别人乱挑选,乱记号,将本不该记号的记号了,本不该砍的砍了,便答应帮忙去记号。可最后当他从林科所专家手中接过记号的墨水和笔时,他又犹豫了,迟疑了,最后在砍树者反复的催促里,才颤抖着双手,在树上记下记号。

谁知道,他此时的内心里有着怎样的翻江倒海?这种翻江倒海的煎熬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

没有办法,他只得照着吩咐去做。但在记号时,他还是于心不忍,总想以各种理由,少记号一些,他唯一的愿望:能多留一棵是一棵。

他记号完,雇请来的“刽子手”,当着他的面,将一棵棵树砍倒在地。就在树倒地的刹那,他,一个坚强的大男人,一个在再大的苦难面前都没有退缩和畏惧的大男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面对倒地的大树,泪流满面。

回到家里,倒床便睡,恰似大病一场。

从此后,他不再让人砍树,哪怕不是他栽种的,也不让人砍,他说,只要看到有人砍树,心里就不舒服,这一切都是那一次间伐留下的“后遗症”。

看着这满山遍野的树,我突然问他:“你说,每一棵树都是你们的孩子,那你们该有多少孩子啊?”

他没有直接作答,微微一笑,说:“带你去看一块牌子。”

唐自田引我到一块水泥标示牌前,标示牌分成两大部分,左边部分,用描红黑体大字分两行上书:“国家林木良种基地会同县杉木子代测定林基地”;右边部分,是按照地形画出的“白土冲杉木子代测定林分布图”。

在“国家林木良种基地会同县杉木子代测定林基地”的下面,是造林时间、面积及各年份造林数据。它,一目了然地告诉我,这片山林,造林时间为一九八二年至二〇〇一年;造林面积为二千二百二十亩;造林密度为二米乘三米,平均每亩植树一百零七棵。

我马上在心里快速计算,此块山地共有树木二十三万七千五百四十棵。如果真如唐自田说的,每一棵树都是他们的“孩子”,那么,他们拥有了二十三万七千五百四十个“孩子”。

我笑着对唐自田说:“这样说来,你是世界上‘最多孩子’的‘父亲’,完全可以上世界吉尼斯纪录了。”

唐自田哈哈一笑。

顿时,一张布满了深皱的沧桑的脸让幸福占满。

(编者注:本文部分内容在《湖南文学》“青山碧水新湖南”专号上发表。)

作者简介:韩生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怀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从事报告文学创作多年,主要作品有《女孩,你别哭》《中国失独家庭调查》《中国人口安全调查》《中国剩男剩女调查》《大国养老》《家是最小国》《生命大决战》等。作品先后入选《新华文摘》《21世纪年度报告文学选》《中国纪实文学年度佳作》《中国报告文学精选》等多个选本,多次获奖。

来源:红网怀化站

作者:韩生学

编辑:张金东

本文为怀化站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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