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搜奇揽胜足见人间百态,世事沧桑突显时代印记。这里记载的几则错用农药引发的事件,值得玩味,引人深思。
“文革”逼人喝了农药
那是“文革”后期,斗批改阶段吧。那年我十五岁。正上中学,学校在湘西小镇龙船塘,离家还有七八里地。我在我父亲工作的公社供销社借住。父亲是供销社主任,算是本地“有权有势的大官”了,因为镇上除了有十几个干部外,就数供销社人多势大,算上各村的代销点,有四十几号人呢,那时没有私营商店全镇方圆几十公里数千人的日用商品供应、农资销售乃至经济作物的生产指导都靠供销社。
“文革时兴工农兵管理,在城里工人阶级管理机关、学校,在乡下便是贫下中农管理,于是供销社就进驻了“贫宣队",为首的是肖队长。
按上级指示,供销社成立了“斗批改"领导小组"。肖队长还不是最大的官,最大的官是县供销社派来的姓赵的组长。赵组长肖队长加上我父亲,这就是“斗批改”小组全部成员。
“斗批改”的基本任务,就是“抓阶级斗争,批资本主义,改造成社会主义”。
班子成立了,总要干点事。斗谁批谁?供销社四十几号员工,全是工农兵红五类出身。正在犯难时,有人反映,老职工余家升在解放前当过甲长,甲长就是国民党政府的村长。
这下可抓到了大鱼!
这个余家升我要多说两句,他秃头胖墩,五十多岁,无儿无女,成天乐哈哈爱开个玩笑,对人也善情。我们小时候没少吃他给的棒棒糖。
就是这么个人,晚上给提到我父亲的宿舍兼办公室里来了。
房子里摆两张床,我正躺在那张带蛟帐的小床上。我看得见房子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却看不见我。
三个提审官坐大床边。余家升被强按跪在水泥地板上。
“余家升,你听好,我们代表组织审查你,只许你老实交待,不许你狡辩。说说你是怎么当上伪甲长的。”
“赵组长,肖队长,陈主任,我真是冤枉啊”。余家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起他的当官史。
解放前一年他才十九岁,刚到选举的法定年龄。那时实行保甲制度,一乡为一保,一村为一甲。因为临近解放了,乡亲们都知道国民党的政权长不了,都不愿在伪政府当官。可是不选出保甲长上面不让过关。无奈之下只好抓阄,听天由命,谁抓上谁当。全村几十条男子汉偏偏让他抓上了。好在当甲长也没甚事,只是上面让派捐税叫他挨家挨户催,通知开会,他提上面锣边敲边喊“开会了,都到打谷场开会呢!”甲长当了刚一年,解放的枪炮声就响过来了。后来共产党建立了新政权,他那个甲长就不作数了呗。记得乡人民政府成立那天他还举着小红旗,带头喊口号呐。
提审余家升的事在我父亲房里进行了好几次,每次都搞到大半夜。照例是三个提审官轮番审问,余家升跪地土流鼻涕抹眼泪,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套现话。后来怕上级来捡查“斗批改”成果,龙船塘供销社过不了关,赵组长说要加点猛料。我父亲说老余这人我了解,当伪甲长这事是运气不好撞上了,在单位这些年也没见做什么坏事。话没说完,赵组长就呛了他一句“老陈,注意你的阶级立场!”
记不清是第几个晚上了,那一夜我躺在带蚊帐的那张小床上,几次三番被喝斥声惊醒,后来,赵组长恼怒地一脚踢倒余家升,喝道“再不老实,明天给你挂牌子游街!”
打发走余家升,赵组长伸伸腰道“老陈,还把你扫桶子的糖沫沫来半碗吧,老子都饿死了,下午吃了四两米,肚子早空了”。
我父亲佝偻着身子,到楼下门市部将卖剩的半桶饼干腾到一只新桶里,那下面自然就余下些许残渣,拿苕帚扫得半碗。其实,赵组长每天审人到这时候都得来点垫肚的,革命者也不都是钢铁练成的,他们每月二十四斤定量米,又没任何副食油水,有的还要捎点回家养妻子崽女哪够哇。虽然肚子空着,革命的原则性纪律性还是要讲,吃点扫桶子沫沫糖,不算沾公家便宜吧?
我父亲端着盛糖的碗上得楼来,赵组长没来得及吃一口,就听搂下有人大声喊:
“快来人啊,余家升喝农药了!”
赵组长糖也不吃了,趿着鞋就往楼下跑,肖队长和我父亲也赶忙跟了去。我一个机灵爬起来,鞋都没穿跟着蹬蹬跑下去。
在职工宿舍门口马路边,余家升半躺在地上,嘴上直吐白沫。有人扶着他的腰身,有人掐他的人中。我父亲叫人喊卫生院的王医生来。
几分钟时间,王医生到了,叫人按住余家升的两手两脚,准备先给他打强心针。针剂都还没配好,按手脚的人说“手脚都僵了”。王医生用手探了探鼻吸说,没救了。
折腾了好一阵,天亮了,有人拿来两根条凳一块门板将那僵户摆上去。镇上走得动的人差不多都围拢来了。三岁崽伢们泪眼汪汪止住了哭,上年纪的老头子老婆婆有的摸摸他的手背,叹惜道:“一个欢乐和尚走了。”也有胆大的嘀咕:“搞运动就把人搞死哇。”
这时候公社干部也赶来了,和赵组长肖队长几个咬耳朵商量了一下,对着在场几百号群众宣布:历史反革命余家升畏罪自杀,对抗运动,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接着便按排人写标语,布置大批判会场。
镇上所属单位都派代表上台批判发言。手工业社的批判他好吃懒做,妇联的批判他嘻皮笑脸调戏妇女,供销社的批判他卖糖时连包装纸都算了斤两,小学校的学生代表批判他买纸包糖棒棒糖给人是放糖衣炮弹。赵组长更是发现了惊天秘密,说余家升解放前当伪甲长时就参加了国民党军统特务组织,他口里装的大金牙就是微型发报机。
余家升喝农药“敌敌畏”死了,发臭的尸体埋在镇子对面山坡上。他一生无儿无女也没
人扫墓,日蚀雨淋,杂草丛中的坟墓也平了。
“文革”过去四十年了,那个整人的赵组长据说后来也被人整过,但他整死人的事从没被追究过。 “无疾而终”熟悉他的人说,他后来退休在家还成天看书看报,一天洗过头,靠床头看书,一声炸雷响起把他炸翻床脚,无伤无痕,死了。
有人说他过去整死人,遭了天报应。其实他死的那天刚洗过头,湿头发靠在电插座旁,外面打雷,雷电窜进来打死了。
我前些年又回镇上给老人“ 挂青”。在坟山上,我问当地人,可知道供销社有一个人当年喝农药,死后埋在这里的人?几个年纪比我轻的都说不晓得。
一个五十来岁的壮汉眉飞色舞地说:要说农药药死人,这镇上还真不少。 “看,那片坡上一次就埋了四个药死鬼”。
夫妻吵架 毒死四人
我随壮汉进到村里。这里还是我早年离开时的模样,一栋新屋也没有盖。村长是快六十的老头,他叫我在他家屋场坐下,舀一瓢凉水给我喝着,说:“村里这些年是人越来越少,田山越来越荒。原来我们那一辈人大都随子女进了城,几个在镇上做手工,留在村上的还有几个,过六十的人了还在捏泥巴坨坨。 “唉,”他叹一口长气说,还有好些个都过世了。有湾里的中保,坡上的宗其进财,那一年一次就过了四个。
“都怪宗其他婆娘,为夫妻吵架点小事,下毒害死了四条人命”。
那时还是出“集体工”的时代,农民在生产队里做工靠“工分”吃饭,男工一天记十分,女工一天记六分。可苦了那些农村妇女了,一年四季酷暑寒冬天天和男劳力一样下田上山出苦力,劳动间隙,男人们可以抽袋烟喝口凉水,女人们趁着这机会赶忙打猪草,哺乳期的妇女则快速往家跑,给孩子奶上几口又赶回来做工。
宗其的婆娘那时才三十出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出了工回来还要忙着烧火做饭。那边猪栏里两头小猪哦哦直叫,这边灰头土脸的三个孩子扯住妈妈衣襟哭闹着喊。山里人家的土火炉就是地上挖个坑,支上三块砖。灶不好柴又湿,那婆娘弄得满屋子浓烟,火就是旺不起来。
“背时婆娘,你是烧阴火呀!”
收工后又顺带砍了一担柴回来的男人口到手到,手掌重重地辟在女人满是灰尘的头上。
女人煮了人食又煮猪食,服待一家人吃的同时又端起一大盆猪食去喂猪。收拾完碗筷,哄好三个伢崽睡下,该是小半夜了吧。女人累垮了,象一棵锯断的松树,摊倒在床上。男人抽完一袋烟,觉得还要做点什么,一只手就摸到女人裤头上去了。女人嗡一声不耐烦地转过身去。男人偏还要。女人说我快来红了。男人说那赶紧,要不又要等好几天了。女人不干,男人要强来。
女人骂道:“骚猪公!”
山里男人最疾女人骂骚猪公,那是吃了食不长膘专供配种的公猪。
男人听到这话,一脚将女人踢下床。那脚刚踢到女人的私处,那红的就真的来了。女人就发了疯,一边跺脑壳炮打的骂一边在男人脸上乱抓。男人脸上被抓出血痕,明天上工怎么见人?于是骑在女人身上,挥拳一顿暴打。三个崽女被吵醒了。五岁的老大抓住爹的手叫他别打了,三岁的姑娘用身子护住妈妈,另一个未满周岁的伢伢吓得大哭大叫,一泡屎尿拉在被裖上。
天亮了,出工的哨音响了,男人提把锄头上工去了。女人抱起小的扶起大的哭成一堆。哭完了,哭累了,家里的活路还得她做。扫了院,喂了猪,洗了一家人昨天换下的衣服。她呆坐了一会,觉得实在委屈。农村妇女委屈了会干啥?回娘家!
她一个包袱提了娘四个换洗的衣服,里面藏了罐农村最值钱的茶油。出门前她想起一件事,不能便宜了那个骚猪公,得给他上点眼药,让他也难受难受。男人好酒,平日里一个人也要整个三两。床下的塑料沽子里还剩有大半桶米酒。靠内角放一个农药瓶。女人想想往酒里掺进去一小杯农药,估摸着男人三杯酒下肚会痛得在床上打滚但绝出不了大事。女人把酒沽子摇匀了,放回原处。
女人怀里抱一个,背篓里背一个,手里还拉扯一个,一路上不禁为自己的设计得意地笑了。
女人回娘家了,宗其一个人守着老屋过日子。刚开始两天,出工回来,给自己和栏里的猪煮了食吃,悠闲地抽袋烟,少了伢崽的吵闹婆娘的烦,日子仿佛还清静许多。
到了第三天,熬不住了,无名的孤独袭上心来。正午,他拿出一瓶邵阳大曲,自顾自地就着酸菜下酒。刚进两口,坎下的再兴扛架犁从他门前过。
“喝独酒哇”。
“背时婆娘走了,弊屈死了”。
“我陪你?”
二人各喝了三杯,喝到兴起,举起筷子划起拳来。
“两哥好哇,一对宝哇,三星照哇,四季财呀”。酒令声传过山湾,对面坡上挖山的中宝和进财都听到了。
宗其站起来,向对面坡招招手:“敢过来和老子干一瓶波!”
中宝和进财平日里见了酒就是命,扔下锄头就往这边跑。
雪峰山区隔山隔沟招手对话,跑到一起却要半个时辰。等二人跑到宗其家,那一瓶白酒己是底朝天。
宗其见四个发小到齐了,进灶屋再炸了碗花生米。中宝说“叫老子们来喝牛尿哇?”宗其提出那个大塑料酒沽子,笑道:“酒有得是”。
“米酒?”后来的二位觉得这农家自酿的酒,度数太低,不过癔。于是从灶屋拿出四只大碗,一口一碗斗起来。不大一会,酒沽里十来斤米酒就干光了。
中宝是最先倒下的。他起身拉尿,厕所门没拉开就倒下了。进财嘴里卷着舌头“你,你,你真没用,两斤米酒就干拉稀了”。
众人把他扶起来,见他日吐白沫眼球翻白,以为他醉酒历害了,手忙脚乱扎了个担架抬着往镇上卫生院送。
到得卫生院,医生稍一检查就说是农药中毒,问他们中午吃了什么。三人面面相嘘,连喊“拐了,拐了”,顿时又倒下两个。
四个一起喝酒的当晚就死去三个。宗其庆幸自已先前先喝了半瓶白酒,那掺了农药的米酒喝得不多。主治医生却对守护他的乡亲说,酒里掺了农药挥发得更厉害,没救的,他这样的死的更难受。
果然,到后半夜,宗其撕心裂肺地在病床上打滚,嘴里直骂:“背时婆娘,你害老子....."
卫生院门口一长溜摆了四个药死鬼,还没上山,下药的宗其婆娘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在娘家住了三日,爹娘开导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你男人还不是那游手好闲的孬种。她也掂念栏里的猪,笼里的鸡鸭,于是心里的气烟消云散,打点包袱背起崽伢回家了。
一路上她想起丈夫平日里对自己的好,念着三个孩儿一天天长大,到年底栏里的猪长大了,一头给公家送任务猪,自己家还有一头过年猪....
她高兴得甚至哼起了当时的流行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多么幸福多么欢畅.....
生产队一位邻居大嫂老远就望见她,喊:“桂莲呃,你作死鬼呀,四条人命啊!”
宗其婆娘听了原委,吓懞了,半晌回过神来,问道:“我毒死了这么多人,怕要坐牢吧?”
“你该吃花生米哟!”
吃花生米就是吃枪子的意思,到秋天宗其婆娘那个叫桂莲的农村女人就被枪毙了,留下三个儿女分给亲戚家了。
麻将桌上一口喝下“补脑汁”
过去年代,缺吃少穿,历经磨难,一些人用农药下肚了却一生,上演了一幕幕人间悲剧。
可日子好起来后,也有喝农药的。
改革开放后城郊普遍富裕起来,在物质生活逐步提高的同时,如何引导人们进行健康文明的精神文化生活成了社会的一大难题。
农村实行生产责任承包制后,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加上种植杂交水稻,普及农机具,以及大量使用农药化肥,农民在田间的劳力减少了大半。农户一家除有一二人在外打工,余下的人干完农活仍然有许多闲暇时间。这些人看电视赚节目不丰富,跳广埸舞提不起热情。于是一些不良习俗就钻了空子,打牌赌搏就是一种。
我有一亲戚家住怀化市郊国道与高速公路三叉路口,前些年在路口办了个小卖部附带做点饭菜,街坊邻里总爱在这聚聚。城里打牌赌博风刮到这里后,小买部又兼营牌馆,每天都开有两桌字牌和麻将。字牌从加成玩到红拐弯,麻将从推倒胡玩到转圈坐,时间越坐越长,赌资越下越大,有时几场牌下来赌资能买架犁田机。输了的卖掉家当卷土重来想翻本,赢了的花天酒地,黄赌毒都来了。
老板娘叫“宽嫂”,生得身高体胖腰圆脸宽,为人更是热心肠胸襟宽。她开场子每天能收台桌费几百元,可时不时得“顶角”,逢上人家糊个大胡子,她一天场子就白开了。这天有一桌麻将三缺一,牌客又叫她顶角。她因连输了几天不想上,那三人便起身要到别家牌馆去打,她一狠心又招人家坐下开起战来。
人说要背时喝凉水都塞牙。她这天从开战到中午就没糊过一把牌,刚糊了把小胡子,人称王顺的牌客从镇上赶集回家路过这里。王顺手上提只黑乎乎的大酒瓶,进屋就喊“宽嫂子,让个位,你王哥来摸两把。”宽嫂心有不甘说:“输垮了,刚开糊哩!”王顺把酒瓶子往牌桌下一塞,一屁股硬挤进去:“你下去搞饭去,哥赢了给你开红”。
宽嫂从牌桌下拿出那个大瓶子,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嘟嚷:“你个酒鬼,马尿瓶子这么大”。王顺正在码牌,不经意地道:那比马尿值钱哩。
俗话说一个矿洞掏久了总会出金,这王顺一坐上去连摸了好几把,还糊了几个大胡子。这边宽嫂把午饭也做好了,并做好了一荤二素外加一个鸡蛋西红柿汤。
“吃饭吃饭,吃了再打。”宽嫂解下围裙,招抚那几个牌桌的客人。这桌的王顺手气正好不肯下“哥再摸两把给你开红”。宽嫂只好又回到厨房里,嘀咕遒:“你个财佬勾,天天赢了就跑,哪天你给开过红?”她一眼看到王顺赶集提回来的那个大瓶子,叫道:“王老抠,你这瓶酒给大家喝算了。”边说也拧开了瓶盖。王顺在那边大声喊:“那不是酒!”宽嫂将瓶子放鼻子下闻了闻,自言自语:不是酒就是补脑汁,老娘也要沾你点便宜。咕一口,味道不错,咕咕又一大口。
“那是乐果,是农药!”
“王老抠,吃你点补脑汁你骗老娘是农药,农药有那么好味道?又香又甜的。”提起瓶子还要喝。
王顺这下真急了,推开麻将朴过来:“你个憨宝,农药补脑汁都分不清了!”宽嫂提起那大瓶子叉看了看,那上面印了个大大的鬼老壳,人一急,就站不稳了,倒在地上四脚乱蹬。
打牌的人全散了,有的喊:快给她灌肥皂水,有的赶忙打120叫急救车。
宽嫂在医院躺了一天一夜终究没救过来,他老公从打工的城市赶回来,要找王顺算账。王顺低垂着头说,又不是我叫她喝的。后来这事闹到法庭上,法官判:宽嫂开牌馆聚赌,有错在先,负主要责任;王顺保管农药不当,也有责任,承担所有丧事汇用。
宽嫂死了,牌馆转给了别人。那家人将门面装修了一下又重新开业了。每天来打牌的还是那些人。只有王顺再没去打麻将。有牌友碰见他约他去,他说:“只怪我那天赢了钱不让位。那牌馆我不敢再去了,再去宽嫂要找我开红的”。
来源:时刻新闻
作者:陈春
编辑:杨伶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