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大湘西，最神秘的当属沅陵；秘境沅陵，最隐秘的当属龙兴讲寺。

——题记

千里沅江之上，居水陆要冲的沅陵，旧称辰州，是一座千年古城，为五溪山水交汇之所、荆南要冲雄峙之地，“上扼川黔，下蔽湖湘”，素有“西南要塞”“湘西门户”之称，且有“天下积储在楚，楚之咽喉在辰，故辰安则楚安，楚安则天下安”之说。

沅陵，隐在武陵与雪峰山之间，溪河纵横，山国水都，遍地巫风，玄秘诡谲。男人慓悍霸蛮，女人泼辣温柔，既有“二酉书藏”的庙堂之高，又有“辰州三绝”（赶尸、放蛊、辰州符）的江湖之远。在这里，夸父明月山下千里追日，屈原路漫漫兮求索问天，马援征战壶头山上马革裹尸;在这里，盘瓠南渡繁衍斑斓深邃，龙舟激流横渡锣鼓喧天，王阳明虎溪讲学光耀日月。更为神奇的是，这里有一座隐藏千年的古刹，竟然是唐代建筑最早的佛学书院，也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书院——龙兴讲寺。

龙兴讲寺。刘科 摄影

俗话说，不到沅陵，枉到大湘西，不到龙兴讲寺，枉到辰州古沅陵。

于这样的一座讲寺，走近它，亲近它，探究它，体悟它，成为每个来到沅陵的人，一个必然的选择，一种选择的必然。

初夏的五月，一个阳光照耀的渺小时刻。我再次来到龙兴讲寺，坐在沅江与酉水交汇处的码头边，默默地点燃一支烟，并不深吸，只是有意无意地看丝丝缕缕的青烟，在风中娉娉婷婷地抒情与叙事。远处的燕子滩若隐若现，眼前二酉拖蓝的水线荡来漾去，背后虎溪山上的大唐龙兴讲寺兀自隐立在斑驳的树影鸟声中。

曾在某个雪天，我缓着步子，从龙兴讲寺拾级而上，眼前的佛国，空空荡荡。微微，有风拂过，几株千年大树仿佛打了个寒噤，雪屑簌簌的，落了一地，似千年前的梵音，从大唐袅绕至今。由此，我想起公元628年的那个初夏，长孙无忌请罢右仆射，百姓苦于久雨、旱灾、蝗灾，多卖儿卖女以换取衣粮，唐太宗李世民不得不诏出御府金帛赎回被卖儿童，交还父母。也想起628年的那个冬日，长安的朱雀大街上，大雪覆了鳞次栉比的楼台殿宇，眼瞅着北疆异族时常袭扰，西南诸民“叛服无常”，太宗一面兵发梁师都，迫使突利可汗降唐，稳定北疆政局，一面赈灾安民大赦天下，下诏在沅陵虎溪山麓敕建龙兴讲寺，以安抚感化西南群蛮，教化稳定一方。由此，雪落讲寺，佛光普照，繁星点点，山因寺名，寺因山立，虎溪山麓拥有了一座浩大的讲寺，传经布道，敷演经典，一时间，往来僧侣讲经诵法，络绎不绝，暮鼓晨钟，梵音缈缈，幡盖云从。

隐于武陵雪峰山深处的大唐龙兴讲寺，始建于唐贞观二年（628年），距今已有1395年的历史，为唐代建筑最早的佛学书院，也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书院，比后来玄宗开元六年(718年)颁诏所建的中国第一书院“丽正书院”（后更名集贤书院）早建90年，比南岳大庙早建了97年，较之宋代著名的四大书院之首的“岳麓书院”，整整早建了348年。之所以以“龙兴”为名，是因《尚书序》有载：“汉室龙兴，开设学校，九五飞龙在天，犹圣人在天子之位，故谓之龙兴也”，以寓示帝王之业的兴起。龙兴讲寺坐北朝南，依山而筑，布局严谨，主次分明，高低错落有序，飞檐翘角，红墙青瓦，古朴典雅，庄严肃穆，由头山门至观音殿，逐级高出，拾级而上，气势雄伟。它居高临下，俯瞰着滔滔沅江与酉水，守望着一美千年的沅陵及五溪大地，佛风天雨，从容淡定，千年不倦。

公元1509年岁末的一场大雪，似乎下得格外舒畅迷人，龙兴讲寺外沿河两岸的吊脚楼掩映在雪松、雪杉、雪竹之中，山与水与天，雪与鸟与人，朦胧涵虚，如诗，如画，如禅，琼花玉树，目不暇接。正德五年初春，雪尽过后，大地开始清鲜朗润，一片桃红柳绿。青癯长须、衣袂飘飘的王阳明来到虎溪山，栖住在龙兴讲寺外的凭虚楼，因楼前有古松一株，因题匾曰：“松云轩”。一个丰盈的生命，与五溪大地一片蓊郁的山麓相遇，与隐秘的讲寺相遇，势必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一时俊逸疏朗起来。王阳明”喜郡人朴茂，质与道近，因留虎溪龙兴寺，寓凭虚搂弥月，与武陵蒋信往来讲论，进士唐愈贤从之游，刘观时、王嘉秀诸人咸执贽受学焉。“ 且在龙兴讲寺留下著名的题壁诗：“杖藜一过虎溪头，何处僧房问惠休？云起峰间沉阁影，林疏地底见江流。烟花日暖犹含雨，鸥鹭春闲自满州。好景同游不同赏，篇诗还为故人留。” 江流涛涛，阁影重重，虎溪山，由此高大峻茂起来，成为一座良知之山，本性之山，光明之山，龙兴讲寺再次迎来它佛法之外尘世的清澈与生命的自得。这是一段可以一寸寸照亮山南水北的时光，也是一段可以一点点柔软情怀性灵的时光，从不可遏制的良知出发，人性的微光于内心的地平线上升起，这光，微而不弱，渐至敞大，足以充塞天地。

千年古刹，隐而秘，幽而远。自唐至今，此后的1300多年间，经过历朝历代不断的修葺、扩建，形成了今天由火神庙、黔王宫、头山门、头过殿、天王殿、二山门、东西配殿、大雄宝殿、弥陀阁、旃檀阁、观音殿、虎溪书院等14座主体建筑组成的占地1.7万平方米、古建筑面积4125.53平方米的大型木构古建筑群，建筑群融唐、宋、元、明、清建筑风格于一体，其气势之恢宏，工艺之精湛，造型之独特，堪称江南古建筑一绝，是湖南省现存最古老、规模最宏大、保护最完整的寺庙之一，它保留了唐代的工艺技法及宋代的实物构建，是研究我国古代建筑发展的活标本，具有极高的历史、科研与艺术价值，1996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四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阳光，照耀着长短不一的日子，大地上，不时传来天空瓦蓝瓦蓝的回响。如今的龙兴讲寺，除了古老的建筑外，没有菩萨，没有住持，没有香火，甚至没有任何信徒，它只是静静的、空空的，默默隐立在虎溪山麓上，空余无数个世纪的零乱，将成千上万吨光芒晾在光阴的深处，夜夜朗读内心美好的人间。其实，隐秘的讲寺，隐秘的空寂，何尝又不是一种最好的存在与境界？要么“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将得未得，要么“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似悟非悟，要么“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瞬间即永恒。想想，又或恰如王维的“虚静”和“空明”，无论一山一石、一花一木、一虫一鸟，都与其心境契合，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在头山门的五爪双龙夺宝浮雕中，人们可以悄悄安放自己的铁石心肠；在“唐三藏取经图”砖雕中，人们可以静心聆听玄奘西行的空谷跫音；在天王殿里，人们一边可以打听一生的出处，一边又无妨预约可期可盼的来生；在二山门，五爪龙纹泥塑护旨，左右麒麟祈福，人们在此幡盖云从，恪守天地永恒的约定；在大雄宝殿诸神降临的黄昏，隔着茫茫人世，人们将吹过很多年代的风，下过很多朝代的雨，藏于襟袖眉间，滴水可藏大海，一苇得渡天下；覆盆莲花式柱础、镂空石刻讲经莲花座、硕大承天花上檐梭柱、月梁藻井、门窗雕饰，匠心玲珑，技艺剔透，所有的仪轨范式都显得可圈可点，肃穆堂皇。王阳明虎溪书院致良知，董其昌宝殿清目谢活佛，林则徐借茶辰州撰清联，沈从文追香梦里回芸庐。每一个阴晴未定的春晨和夏夜，只需虎溪云树上倦归的鸟儿轻轻一叫，祈福的叶子悄悄拨动光阴的轮回，众多匍匐的信仰便可高上了云天。

生命，原本是一场盛大的朝拜。每一座山都是庄严的祷告，每一条水都是信仰的源头。成捆成捆的白云，堆放在视线之外，远远的，似有一个相同的地址，活色生香，美轮美奂。古墙上盎然绿着的凌霄与薜荔，倾情绽放的月季与蔷薇，一如往年，得到人们很好的款待。一座空空的讲寺，在一城之隅，一旦活在了人们的眼里、心里，就如眼前的流水，色空而来，虚空而去，哗的一声，所有的浮世、浮生、浮尘、浮梦，一下子淌光了，所有的诱惑、困惑、混沌、混浊，一下子了然纯粹起来，一些欲言又止的忧伤，一些不知所往的负荷，都会放下与释然，慢慢涌起一种在秘境中方能抵达天边的皈依和归宿感。

无边无际的光阴里，一些事，总得去经历；一些人，总得去陪伴；一些歌，总得去聆听；一些隐藏，总得去潜心；一些意趣幽玄，总值得去深览。执身策马，一袭汗襟，一路鞭影，一串蹄声。大河上下，净心净性，河之两岸，一边是江山社稷，一边是千年梦想。隐秘的讲寺，让所有的梦想在云端，让所有的足迹都痕于时光的背后，让所有的传说都有一次心领神会的相遇。

如果，你和我一样，悄悄走近这座隐而幽，寂而空的讲寺，于不动声色中完成一番精神的洗礼，又何曾不可以提前抵达某个预订的黎明？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一种虔诚，一种笃念，一种善信，一种宁静，一种高远，行己有耻，止于至善？

隐秘的讲寺，永远值得一探究意。因为，那里有飞檐翘角的袅袅梵音，有可以摒除一切纷扰的心灵袈裟，有可以为灵魂沐浴的佛风天雨，有坐看云起时的生生不息，有入定凝神的物我契合，有自然悠远的耐人寻味。

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一个试图一探讲寺隐秘与究竟的人，显而易见，自然而然，会看山、看水、看云、看月、看星辰，且在当下与未来得到心心念念的澄明与智慧，让人耳得目遇，蹉跎嗟叹，一时忘了久违的尘寰……

这，就是隐秘的讲寺，隐秘的魅力，隐秘的光明，隐秘的召唤所在。